然後就瞧見一張張娟白熟羅壓紋紙被揉成團,丟在地上,有些甚至隻沾了個墨點,未著一字,就被棄置一旁。


    阿漁心疼得緊,王爺的字,便是寫廢了也價值萬金,就這麽丟了,多可惜。這到底是在給誰寫?可是頂頂要緊的大人物?看王爺這架勢,竟比貢院裏應考的儒生做文章還用心。


    趁王爺不注意,他偷偷撿來個紙團,展開攤平,瞧見打頭的第一個「阮」字,人就僵住了。


    敢情費了這半天勁兒,還是為了那丫頭啊!


    阿漁氣不打一處來,如今王爺根基未穩,應盡量避免和太子起衝突。


    可上次王爺為救那丫頭,不僅動用了他們藏在錦衣衛裏多年的線人,差點叫程方舟抓到把柄,還主動去向太子挑釁,暗中往外遞風聲,將所有矛頭都引到自己身上,不叫阮家成為眾矢之的。


    王爺素來理智,怎麽一碰見這丫頭的事,就變得完全不是他了?為一個並不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值得麽?


    阿漁想得正出神,那廂蘇硯已擱筆,一手支頤,另一手鬆鬆捏著幾張紙。


    案頭大大小小圍滿一圈紙團子,有幾個咕嚕滾在地上,壓在他手底下的紙,卻沒幾張了。風從窗外吹來,紙頁沙沙作響,他恍若未聞,眼神仿佛凝固,紙張上的字跡倒影在他眼眸中,好似映在鏡子裏。


    阿漁不知他在想什麽,心裏沒底,又不敢打攪,忐忑地陪在身旁。


    如此呆過了半個白日,蘇硯輕輕吐出口氣,算是除了心跳和唿吸外,唯一能證明他還活著的明顯動作。


    「我下帖子,她大概不會來吧。」


    阿漁張了張嘴,很想把這話給否了,可這事他也不敢打包票,到嘴邊的話也化作一聲歎。


    想王爺是多麽驕傲一人,便是剛離京,吃米都愁的時候,也沒見他跟誰低過頭,如今動了真情,竟開始自卑了?


    他不忍瞧王爺這樣,敲著額頭冥思苦想,還真想到個主意。


    「王爺,咱們下帖子請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就算人家想來,礙著名聲也不敢來不是?這個不能怪你。」


    蘇硯眼睛亮起一些。


    阿漁趕緊又道:「不如咱們給那阮家世子下帖,他們姐弟倆感情甚好,世子一來,指不定就把阮姑娘也捎帶過來了呢?」


    蘇硯眼底雲霧撥開些許,忽而眉毛一沉,「她不是捎帶來的!」


    阿漁噗嗤笑出聲,連連應是,「咱們是給阮姑娘個台階,方便她過來。」


    蘇硯這才揚起嘴角,心情一好,思路便隨之變得通暢。


    「還得再請些人,她麵皮薄,不能叫她尷尬。」


    「叫他們多備些銀絲炭,她那身子骨一看就弱,快入冬了,著涼可不好。」


    「還有……」


    阿漁嗯嗯應著,心裏納罕:不過在別院住了幾日,就把人家這些瑣事都記住了?怎不見他對自己的事這麽上心過?


    是夜,衛國公府。


    阮攸寧還在苦口婆心地給阮羽修總結,鄂王這個頂級冷灶的好處,冬榮就把鄂王府的帖子送來了。


    阮羽修抖了抖帖子,「嗬,這麽巧?阿姐,別是你們串通好的吧?」


    阮攸寧橫他一眼,奪了帖子自己看。見字如見人,她才一展帖,便覺清風拂麵,再細看其內容……糟鵝掌鴨信、酸筍雞皮湯、火腿燉肘子……


    除了第一句是正兒八經邀請別人赴宴的通用辭令外,剩下的大半張紙就全是菜名。大約是他字寫得太好看,阮攸寧簡直能從這一筆一畫中聞到飯香。


    她很沒骨氣地咽了口唾沫,「阿弟,王爺親自下廚,你去麽?」


    阮羽修很有骨氣地別過頭,但肚子叫得震天響。


    送信的小廝很快從衛國公府迴來,這一晚,是蘇硯迴京後睡得最好的一晚。


    夢裏,他又去到了那個叫「鸞鳴宮」的地方,見到了那個熠熠生輝的姑娘。


    他們中間還是隔著一堵無形的牆,他過不去,但這迴,他心緒再無此前那般沉重,反而打心底流淌出一種淡淡的暖意,靜靜坐在階下,她看月,他便看她,唇肌不自覺牽笑,一遍遍喚著「阿鸞」。


    宴飲當日,一切事宜皆由阿漁負責,但他瞅了眼薄薄一張紙上,可憐兮兮的幾個賓客名字,瞬間就什麽熱情都沒有了。


    除了阮家那對孿生姐弟外,就隻有阮家二房的姑娘,和俞家姑娘。一個是因同住在一屋簷下而不得不請,一個則是專門請來給人作伴,這司馬昭之心呀……


    「王爺,咱們剛迴京,又是陛下親賜的宅邸,就算要低調行事,但擺桌酒宴,也不能哪個官員也不請吧?知道的呢,誇您謹慎、清廉;這不知道的,指不定又在背後編排您多麽傲慢無禮、目中無人呢。」


    蘇硯敲了下他腦袋,「如今太子剛出事,風頭還沒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咱們本就在風口浪尖上,再不小心也不為過。」


    「更何況,現而今朝堂上的官員,哪個心裏沒杆秤?一個個都是見風使舵的主,就算他們目下真跑來跟我示好,我也不敢與他們深交,要收為己用的人,能力倒在其次,最重要的,莫不過一個‘忠’字,且得細細挑揀。」


    阿漁轉了轉腦子,「聽王爺這意思,您心裏頭已有人選了?」


    蘇硯揚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岔開話題,詢問昭雲舊部與錦衣衛的事。


    阿漁按黎紹送來的消息,迴稟說昭雲舊部之人及其家眷都已安置妥當,程方舟自上次追捕失利,遭陛下申斥,一直萎靡不振,暫未有動靜,但幾日前卻派了幾人秘密離京,去向不明。


    蘇硯止步鎖眉,目光落在前方虛無的一點上,若有所思。


    廊下有一小廝來報,說外頭有一梁姓書生帶著王府的名帖,上門求見。


    阿漁還沒想通這人是誰,蘇硯已展眉莞爾,又敲了他腦袋一記,「說曹操,曹操到。」


    自那日芷園歸來,梁珩便一直輾轉難眠。


    此番入京,他目的很明確,就是奔著東宮太子去的,可惜除了碰一身釘子外,什麽好處也沒落下。屋漏偏逢連夜雨,他昨日在城外遭遇悍匪,本就所剩無幾的盤纏更是被一搶而空,連他奉為至寶的詩稿文章,也被歹人當作廢紙,付之一炬。


    走投無路之際,他找到鄂王府的名帖,雖還有幾分遲疑,但迴想芷園裏的那個光風霽月的身影,他決定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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