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兒的差事現在是越發難辦,這往後做你的生意,可得加錢。」


    夜色中,一位玄衣少年閑閑立在於月下拭劍,腰間別著一管舊笛,身量頎長,麵顏俊朗,語氣慵懶,淌著別致的矜驕。


    蘇硯笑了笑,沒說話,繼續往前走。


    謝浮生討了個沒趣,收劍迴鞘,抱臂緊跟其後,「聽說你給錦衣衛程大人找了個不小的麻煩?咱們被他們追得沒處躲沒處藏,險些賠命,如今暫時安穩下來,是該好好教訓他們一頓。不過……你既有這想法,為何隻針對他兒子,而不是他?」


    幾日前,他隨蘇硯和昭雲舊部迴京,前有太子追兵,後有錦衣衛密探,他們便分做兩路,蘇硯和黎紹負責引開追兵,借錦衣衛逼退太子,自己則護送昭雲舊人從小路離開。


    原以為他此番繞開程方舟,打壓其子,是有什麽更深遠的打算,卻隻聽他道:「因為他兒子單手扛不起一頭牛。」


    「哈?」


    謝浮生愕然止步,蘇硯聳動雙肩,不再多言,腳步越發輕快。


    胡家小木屋。


    胡老爺子和老婆子正在廚房忙活,準備這個數年來第一次闔家團圓的中秋晚飯。兩個小的一會兒扒在廚房門口張望,一會兒又跑迴堂屋,幫爹爹擺碗筷。


    外頭傳來敲門聲,阿漁耷拉了大半日的腦袋,瞬間直挺起來,蹦跳著去開門。


    「王爺,您總算來了,可把我急壞了!」


    蘇硯笑著安撫他,又同迎出門的胡家二老寒暄。二老四目渾濁,淚光閃爍,領著兩個小娃娃幾次要跪下,感謝其救命之恩,都被他攔住,見實在推讓不過,方才作罷,重迴廚房忙活。


    阿漁懸著的心迴歸肚裏,自覺領著兩個小娃娃去裏屋玩耍。謝浮生早早挑了桌上最好的一壇酒,自去院子裏獨酌。


    屋裏隻剩兩人,胡惟潞方才上前,對蘇硯抱拳長揖,「王爺救我性命,助我一家老小在此地安頓,大恩大德,永世難忘!」


    蘇硯扶他起身,「胡將軍快請起,您為大鄴披肝瀝膽、舍生忘死,天地皆可為證,我不過是做了點力所能及之事,與您的赤膽忠心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麽。」


    胡惟潞慘笑,「想這普天之下,也就王爺您還肯相信,昭雲軍的忠義了。」


    昏黃豆光照在他絡腮胡上,比起畫像上,他的臉更顯蒼老。一道刀疤從右眼上方斜貫而下,劃過半張臉,直逼左耳根。


    這是那晚,他率領昭雲軍與許太後的人馬對戰時落下的。如今傷口已結痂,但時常還會覺得疼痛。不是畏懼敵軍的兇殘,而是心寒友軍的背叛。


    那時候,當今聖上還被喚做永王,同先帝是異母兄弟。許太後挾持先帝,尚未成勢之前,他明明人就在西郊大營,手裏還握有虎符,卻偏偏按兵不動,等先帝的死訊傳出,才入宮勤王。


    所圖為何,誰人不知?


    成王敗寇,從永王到承熙帝,他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懺悔者,一麵感念先帝的遺德,一麵又痛下殺手,對遺落民間的小殿下和他們昭雲舊部窮追猛打。


    為何?沒有玉璽,他便不是名正言順的大鄴皇帝;隻要先帝遺孤尚在人世,他的位子就永遠坐不安穩。


    這些年,自己就是憑著這股子對先帝的忠誠,才能咬緊牙關,護著小殿下和玉璽,與錦衣衛周旋,隻為將來有一天能將揭開那人的假麵,將真相大白於天下。


    可,英雄終會遲暮。


    他也不知,壓垮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麽。


    也許是偷偷路過家門,瞧見父母已身背佝僂、兩鬢星星;也許是瞧見這四海生平,國泰民安的景象;又或許是看見自己鐵骨錚錚、剔骨療傷時都未曾落淚的同袍兄弟,退出他們後,與親人團聚,竟痛哭不已的一幕。


    竟然盛世太平,那他們對前朝的執念又有何意義?也罷,隨他去罷。


    「王爺,這些年,您為幫助我們幾個兄弟落葉歸根,多次險些喪命,我既是這最後一人,理應代兄弟幾個,再向您一拜!」


    胡惟潞說著便要跪下,蘇硯忙攔住他,「懷庭是我舊交,胡將軍與懷庭又是故友,你既有難,我怎能不幫?況我所圖,也不是為此。胡將軍日後若能與家人重享天倫,才不負我苦心謀劃。」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以我的身份,說這番話,或許有些牽強,但我還是想勸一句。往者不可追,這天下始終是萬民的天下,既然時局已如此,黎民安樂放為上,胡將軍又何必苦苦執著於形式,為複辟而攪得天下血雨腥風、百姓塗炭呢?」


    胡惟潞抿緊唇角,半晌,抱拳道:「王爺的意思,在下明白。也請王爺放心,昭雲軍永遠是大鄴的昭雲軍,心裏惦念的始終也隻有一個大鄴,隻要是民心所向,在下定不會再橫生事端,從此隻做個山野村夫,過閑雲野鶴的生活。」


    頓了片刻,他又道:「如今帝京裏頭,太子獨大。王爺此番迴京,前路萬分兇險,還望珍重。倘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在下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蘇硯也朝他作揖,「胡將軍能有此肚量,實乃我大鄴之萬幸!也請您放心,有我蘇硯一日,定會保昭雲舊部無恙。」


    二人絮絮暢談了會,胡老爺子和老婆子吆喝著上菜,阿漁和兩個小的跑去幫忙,實在忙不過來,連胡惟潞也活動起來。


    蘇硯本欲坐客席,卻被推著坐到首位,輪番吃他們的敬酒。一時間屋子裏飄香四溢,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直至中夜方才平息。


    胡惟潞和阿漁一道收拾殘席,胡家二老則領著兩個小的先迴裏屋歇息。蘇硯左右無事,便推門步至院中,仰頭賞月。


    風中笛聲如絲如縷,同圓月周圍的薄雲一般朦朧。別家還有未熄的燈火,隱約飄出粗淺的歌聲。


    他靠著門柱,閉上眼,隨歌聲輕聲哼唱,嘴角微揚。腦海裏忽然浮現阮家姐弟倆毫無顧忌地嬉笑打鬧的畫麵,欣羨不已。


    也不知旁人眼中的月色,是什麽樣的?一直活在黑白世界中,倒也沒覺不好,可自打瞧過一迴色彩後,才知從前的生活是這般索然無味。


    那個小丫頭,現在在幹什麽呢?


    笛聲戛然而止,一壇酒從後頭飛來。他頭也不迴,隨手接住,晃了晃,卻沒喝。


    「放心,是新開的酒,沒人碰過。」


    謝浮生轉著長笛,從陰影處走出。蘇硯覷他一眼,這才喝了幾口。


    「方才你同那姓胡的說話,我越聽越覺有趣。既然你迴京是為了搶那位子,那為何不直接把昭雲這夥人綁了,問出玉璽和遺孤的下落,一同帶去你老爹麵前領賞,這樣不是最容易一步登天?」


    蘇硯微微一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謝浮生意味深長地哦了聲,賤兮兮笑道:「你既想著要從你老爹手裏拿東西,不去討好他,還和他對著幹,幫他的死對頭謀劃。我就好奇了,若有朝一日,昭雲成了你登頂的唯一阻礙,你意欲如何?」


    蘇硯執壺的手一頓,挑眉看向他。謝浮生也正抱臂,興味地打量他。


    月光傾瀉,散滿他們雙肩,照映一片幽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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