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貨棧做事的朗青透了消息,說他家的「爺」已在迴程路上,估計再過幾個時辰便能安抵貨棧。


    結果——


    什麽安抵?!


    她無聲無息被帶走,且一開始還不知下手的是何人!


    他遣朗青迴馬場調來人手,自己則快馬加鞭前去與殷叔和騾馬隊的人碰麵。


    一去才知當夜不見的除穆大少外,尚有騾馬隊的一名車夫,馬也少掉兩匹。


    騾馬隊的大夥兒滿臉不敢置信、議論紛紛……


    「怎會出這樣的事?!這老李跟著咱們騾馬隊都大半年了,做事一直很認真啊,他偷了馬就算,怎把那位穆家的爺也敲昏帶走力?!」


    「沒敲昏,是迷昏的,掉地上的那袋子水是老李的,他下了藥呢。」


    「嗄?!他、他他竟這麽幹!咱們螺馬隊真真引狼入室啊,當初不就可憐他沒了一隻眼,手指還少兩根,但人瞧起來挺老實,這才雇用他,怎曉得知人知麵不知心,欸欸……」


    知那位「老李」生得一副老實樣,但獨眼缺指,遊石珍頭皮泛麻,瞬間被掐住喉頭似,幾不能唿吸。


    當年「地頭老大」為穆大少所用,合謀後,穆大少引蛇出洞之計奏效,方家大族著實亂了一陣,然穆大少已覺那是方家家內風暴,她廣豐號上上下下盡保平安,如此便滿足,對於方家大族後來如何處置鬥敗的方仰懷,她並未詳探。


    但他一直關注此人此事——


    方仰懷遭族中公審,百年大族的族規嚴厲無端,他被挖去一眼,剁下兩指,逐出方氏大族。


    直到方仰懷養好傷之後離開江北,他終才撤了對他的留意,未料啊……


    是他大意了!


    姓方的混進關外騾馬隊大半年,這騾馬隊還是與穆家廣豐號生意交往頻繁的域外大商所擁有,方仰懷早將目標鎖定,就等穆大少自投羅網嗎?


    但他將她帶走有何好處?


    他盡可獅子大張口討贖金,他若不要錢,那他待如何……這兩日,遊石珍每想到此處,胸中便尖銳繃痛,不敢深思。


    「珍爺,瞧這兒!」螳子指著沙地某個點一嚷,將一幹人的目光全引過去。


    遊石珍翻身下馬,拾起半掩在黃沙裏的一隻碧玉冠。


    這質潤無紋的玉冠是穆容華最喜愛的飾物,曾被他無數次取下,因他格外愛看她青絲垂迤的模樣。


    風大,沙揚,溫柔起伏的沙陵時時在改變形貌。


    他終於追蹤到她。


    他知她膽大聰慧,不論遇上任何危險,定會盡力扭轉局麵,若暫時無法逃脫,亦會處處留下線索等待救援。


    她一定等著他!


    「珍爺,西北方天色不對啊,藍中透橘,瞧,連日頭的顏色都不對,紅得詭異。」老圖皺眉。「依咱看,定有一場大沙暴,咱們得先找地方避一避。」


    遊石珍點點頭,重新躍上馬背,沉聲吩咐!


    「你們坐騎的腳力和速度皆比不上墨龍,若遇沙暴極其危險,風此時走的是西北東南向,你領人暫且往北邊去,定可避開。」


    「我、我領人去?珍爺那您——喂——」


    一陣黃沙飛揚,墨龍在主子示意下,縱蹄奔向那片詭譎天地。


    穆容華努力強撐,盡管神識浮動,腦子沉得似要將頸椎壓斷,她咬破唇舌、掐捏雙臂,想方設法不讓自己暈厥。


    這兩日她未進一口食物,怕方仰懷又在食物裏動手腳,但苦惱的是,水不能不喝。於是挨到當真渴得受不住,她才會抿一小口水潤喉潤唇,心想,水若有古怪,她小口喝,每隔一小段時候抿一口,藥力亦發作得慢,即便暈沉無力也還能拉住一點神誌。


    「二表哥,你若想東山再起……我可助你,你帶我走,能……能往哪兒去?」


    她以利相誘,方仰懷全然無動於衷,攬著她策馬奔在沙丘棱在線,後頭還拉著另一匹馬,日陽將人和馬匹的影子拉得奇論斜長。


    一陣大風吹來,她伏身低頭,乘機扯下碧玉冠拋擲於地,然後頭臉全藏進披風罩帽內,怕發絲散揚他會瞧出什麽。


    如今的方仰懷與以往意氣風發的儒商模樣完全是天壤之別。


    她摸不透他的想法,因他幾乎沒跟她說上話,正因這般,才令她更驚怖。


    但,不能把懼意顯露出來。


    她得想,得動腦子,她……至少得拖慢馬速。


    先是渾身虛脫般偎進他懷裏,她不再試圖硬撐,馬匹再馳片刻,甫爬過一片略陡的沙坡,她選在此刻發難,使出全身力氣往旁一躍!


    方仰懷沒能撈住她,驚喊了聲,隨即下馬奔來。


    穆容華讓自己往沙坡下滾,翻滾再翻滾,待滾勢稍止,即便頭暈目眩亦不敢停下,雙手雙腳全都使上,連爬帶跑。


    還是被逮住。


    她也知結果如此,但能拖慢他一刻是一刻。


    匍匐在黃沙上,罩帽早已滑落,她翻過身使出小擒拿手,扣是扣住對方臂腕了;卻無力扳轉或格擋開來,一下子便被掙開。


    她一手被方仰懷的膝蓋壓住,另一手被按著,他被剁去兩指的那手則壓著她喉處。


    「你——你——」瞪著被柔軟散發圈圍的一張雪顏,方仰懷完好的那顆眼珠迸發光點,眨都未眨。


    穆容華直勾勾望他,消停幾個喘息又勉強掙紮,掙脫不開,卻引發他的蠻力。


    他掐她喉嚨,竟俯身企圖強吻。


    她瘋了似拚命閃躲,痛脹的雙耳聽到他恨聲嗄吼——


    「我要你主動親近,就隻是要你而已,我做那些事,逼你向我求援,跟我在一塊,我和你若能成盟,方家大族算什麽?即便是遊家太川行又算得上什麽?我可以做得更好,比任何人都好,你為什麽不懂?!為什麽去跟方敬寬要好?!你什麽都不懂!我想要你,為什麽不懂——」


    他真的瘋了啊!


    方仰懷瘋了!


    穆容華覺得最後一口氣就要離開軀體了,這明明是極短的一瞬,腦海與心卻有無數片段湧現,有深深淺淺的感情翻湧。


    荒謬。那是肯定的。


    千想萬想,真沒想到自己的下場是躺在莽莽黃沙裏,跟個瘋子在一起。


    不甘。也是有的。


    她都還沒上遊石珍的馬場走走逛逛,沒見過那匹坐宅招婿的刁玉馬,她想,她家墨龍應是愛他的,因上迴見到墨龍時,那孩子被滋潤得油光水滑又精神抖擻,真令她這個把他「嫁」出去的「娘」開心。


    說不出悵惘。


    是,最多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對那個待她很好很好的男人,願跟了她,跟她這樣胡混、瞎混這些年,而她什麽都沒能給他。她知道的,這兩年,他那位長兄催他的婚事越催越急,就盼給他配個合意姑娘,讓他亦為遊家開枝散葉,身邊能有妻子兒女相伴。


    可他跟了她,她什麽名分也給不了,她這樣自私自利,待他那樣壞。


    倘若有來世,她和他還能有這樣的緣分,她一定告訴他,告訴他——


    遊石珍,我是穆家大少,我亦是穆家姑娘,我就是穆容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喜愛你,擋也擋不了。


    珍二爺,穆容華喜愛你,很喜愛、很喜愛你啊……


    緩緩想過一遍,她放開了,不再緊揪神誌不放。


    然,在要合起眼睫時,留在她眸底的影像是方仰懷遽然驚駭的表情,他頸部被一道烏鞭狠狠緊捆,倏地往後拖。


    遭壓迫的喉頸陡鬆,大量的氣灌進,她本能吸氣,結果岔了氣劇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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