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爺若滿意了,我……我其實尚有一事相求……我家殷叔,還請珍爺讓人多關照兩日,等我……我再去接他……」


    是誰說他遊石珍滿意了?


    他不、滿、意!


    他還沒讓她賠個夠!


    他隻是……尚未想到該讓她怎麽賠?再賠些什麽?


    可是身為女兒家的穆大少實在沒臉沒皮,看上他臂彎強壯、胸膛厚實,賴著就不挪不動,接著便兩眼一閉、氣息走勻……直接深睡給他看!


    無賴啊無賴!明擺著就是個無賴!


    他見過無賴,可沒見過比他遊石珍還會耍無賴的無賴啊!


    結果不必請遊石珍的人再關照,殷翼身上幾處刀傷始愈合、高燒退去,他便策馬離開那座位在向陽處、依山勢而建的馬場。


    他沒趕上掃蕩馬賊老窩之役,而是在其他夥計獲救返迴廣豐號關外貨棧後,重新領著一批好手在隔日午前抵達牧民部落,欲接迴自家主子。


    到達部落時,向牧民族長表明身分和來意,並詢問穆容華身所何在。


    當義子朗青見他到來,眼睛瞪得較銅鈴還大,麵上慌亂,他便知出事了。


    待牧民們跟他指了方向,他撒腿急馳,闖入那座羊皮帳子——


    厚暖的大方地毯上,高大黝黑的年輕漢子盤腿而坐,穆家大少軟軟由人抱著,一頭高束的發絲垂邐披散,覆住漢子的粗壯手臂和膝腿。


    在這當口,殷翼隻想拔刀將眼前漢子給梟首了,哪管對方是不是救過自己。豈料——


    他尚未蹲步衝上,對方競急急伸出食指擺在嘴上,朝他作出一個噤聲動作!


    他這時才留意到,主子一耳被發絲覆住,另一耳則被男人用厚掌掩著,自家的「爺」……似乎睡得很好、很熟、很舒暢,在某個男人懷抱裏?!


    這……是要……如何處理……


    「殷叔背上那道傷最深,咱們自家跟蜀地藥王進的金創藥粉最為有效,一日兩至三次,這些日子都得仔細上藥,傷口完全愈合前,我瞧還是別騎馬會好些。」被接迴廣豐號關外貨棧才一日夜,穆容華已迴複向來的神氣,淡雅的素袍廣袖,烏黑發上所戴的青玉冠閃動著溫潤的光,隻除臉色白了些、唇色淺了些,顯得幽幽的瞳仁比任何時候都要深黑。


    關外貨棧的後院暖廳,牆土夯得特別厚實,且窗外開闊,景色可一覽無遺,待在暖廳談事,最能防隔牆有耳。


    臨窗而立的殷翼往外頭環視了圈,這才轉過來麵對坐姿如湖石秀挺的主子。


    「穆少事情再多、再忙,還是得以自身為重,江家老祖宗所教的那套練氣還於精血之法,穆少不能擱下。」江家,指的是穆夫人娘家。


    身為主爺倒被屬下叨念,穆容華心裏苦笑,頰麵有些紅。


    「是。殷叔說的我都聽。這次實是我不好,不怪朗青,還請殷叔別再罰他。」略頓,眸藏慧詰。「殷叔若罰得狠了,事傳迴江北教韓姑知曉,韓姑又要惱你的。」朗青跟寶綿皆是無父無母的孩子,韓姑外剛內柔,從來最疼他們倆。


    這會子倒換成殷翼峻瘦麵頰略浮深紅。


    他輕咳一聲,麵無表情地更換話題——


    「域外來的那批大宗香料,咱們為取信那些首次合作的異族商賈,已先付了貨款,如今被馬賊一攪,不但沒接到貨,那批貨亦不在馬賊老窩,如此賠了夫人又折兵,待這事傳迴江北,穆少族裏各房的長輩們定要鬧騰一頓。」


    「我也正為那批香料貨不翼而飛的事感到疑惑,殷叔可瞧出什麽了?」她知道他性情,向來說話或做事都留有後招。


    殷翼遂解開護腕,將藏了好些天的東西取出。


    是一張折成四四方方的信紙,攤平後,字跡清楚呈現。


    「這是當日混戰時,從那馬賊老大身上掉落的。」


    信的內容簡單明了,手書此信之人為阻穆容華開通域外商道,買通一窩子馬賊從中作梗,信中清楚寫出穆家貨棧接貨時日、人手調度等等細節,而能對這些內部的事知道得如此詳盡之人,必與廣豐號多有牽連。


    信底署名——穆十一。


    殷翼道:「若是十一爺所為,一切就說得通。」


    穆容華神色沉吟,低應了聲。


    穆家十一爺,穆行謹,是五房裏出類拔萃的一號人物,年方十七便掌了五房南邊幾處家業。而自家裏既出了這般好人才,不善用豈非可惜?


    半年前,穆容華嚐試將權力下放,讓穆行謹代掌廣豐號江南掌事,她這五房堂弟在南邊搞得有聲有色,很有看頭。


    「穆少怎麽看?」殷叔眉峰成巒。「此信可是十一爺手筆?」


    「嗯,像似。」嗓聲靜幽,專注的眸光忽而水亮,如在信中又瞧出什麽。


    殷翼倒被她「像似」二字弄得一怔,遂沉默靜候。


    穆容華揚睫看他,沉吟之色褪去,此刻已胸有成竹。


    「五房叔父家的營生多在南邊,至於關外這兒,我記得像留有一處小莊子,是五嬸從她娘家那兒承繼,跟著陪嫁過來的。」


    殷翼眉間陰影更深。「穆少認為,那批香料已暗中被拉往那處莊子?」


    幾絲情緒上麵,穆容華眨眼間便按捺得無影無蹤,僅極淡一笑。「殷叔的暗中二字,用得真好。」


    欲栽贓嫁禍,豈可光明正大?


    自當是暗暗行事,方能瞞騙人之耳目。


    殷翼道:「我遣人過去探探。」要事談畢,他留下那張信紙轉身欲走,忽地想起什麽似,腳步一頓。


    懶得拐彎抹角,他直白便問:「遊家二爺與你之間的事,如何處理?」殷翼挑眉了,且愈挑愈高,因他此話方出,自家的「爺」竟就無端端岔了氣,用力地咳將起來。


    穆容華咳得清顏通紅,眸底滿是淚。


    遊石珍盡可將她擱到一旁,他卻不那麽做,待她睡得飽飽掀開眼睫,他又糾起黑眉狠瞪她,鼻中亂哼,一張利嘴碎碎念……


    「就沒瞧過哪家姑娘像你這樣,耍無賴一流啊!話說完就倒,倒下來就睡,睡下了抵死不挪窩,然後自個兒睡好就好,都不管別人能不能睡……」


    她呐呐道歉,說他其實可以擱下她。


    他口氣更狠道……


    「能拋便拋,說擱就擱,哥哥我是那種不仁不義的家夥嗎?」


    他突地又以「哥哥」自稱,她心口一撞,耳根發燙,然,尚不及全麵臉紅,她終才驚覺羊皮帳子裏還杵著一人……殷叔。


    當下真是一團亂啊,亂到她都沒臉再迴想!


    撫按襟口,她費力緩和氣息,勉強持穩道:「我與珍二……已然無事,都談好了。他不會將我的事說出去的。」


    「穆少信他?」


    「是。」毫無遲滯的快答讓殷翼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連帶也令她自個兒心魂一震,背脊竄麻,好像直到這般衝喉答出,她才明白自己真信遊石珍。


    「所以,穆少的馬真要送出?」殷叔過分剛峻的薄唇似有若無地融暖幾分。穆容華點點頭。「我亦信他定會善待墨龍。」


    腦中閃過他所提的,什麽入贅,什麽上門女婿的……越想,越有一抹古怪柔軟在胸內漫開,令唇角發軟。


    她的愛駒去到那識馬、懂馬且愛馬的男人手中,她能安心。


    【第五章】


    半年後——


    關外的盛夏時節,有水流過或匯集之地,綠草卯足勁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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