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容華再次咬牙,咬得牙根都有些生疼。


    然而,疼的哪裏隻是牙根,他被製住的腕處以及受壓迫的喉間,皆一絲絲抽痛著,明知珍二故意為之,又豈能示弱地露出痛苦模樣?


    「二爺可以放手了吧?」淡然問。


    遊石珍又盯住他好一會兒,終於肯鬆開他的兩腕。


    穆容華以為接下來喉間的壓力會跟著撤下,豈知,那力道不減反增,猛地重壓,仿佛下一瞬就能扼斷他的頸。


    珍二的麵龐突然放大,鼻尖與他僅差毫厘。


    他望進遊石珍眼底,不見無辜神色,不見吊兒郎當、流裏流氣的光,隻有某種描述不出的意緒在闇黑中張揚,很狠,極認真,冰冷,但無比、無比認真……


    「最好,離杜麗秋遠一點。聽到了嗎?」


    低柔男嗓一字字鑽進耳中,穆容華心悸魂顫,卻不願就此低頭。


    脹紅臉,他雙眸越瞠越圓,瞬也不瞬直勾勾瞪著。


    他不作迴應,就這麽倔著脾氣對峙。


    他察覺珍二的一雙深瞳突然爍了爍,才想深究那兩團小火花,下一瞬,咽喉處一鬆,氣息倏地衝入,惹得他大口喘息的同時亦急著咳嗽,又喘又咳,兩眼都鬧出淚花,十分狼狽。


    「穆大少,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就這麽不想當俊傑嗎?」遊石珍重重歎氣,才整弄過人的兩手此時很規矩地盤抱在胸前。


    穆容華抓著寬袖勉強淨過臉,揚睫去瞧,又見他無賴般的笑笑模樣,好似他適才的威脅手段全是幻影。


    闊袖中的指緊握成拳,真想朝那張笑臉揮過去,但他也知,兩人不論武藝或氣力皆相差懸殊,他一擊若揍不到珍二,就隻有挨揍的分兒。


    他忍下這口氣,待喉間的疼痛稍緩,冷冷便道——


    「你底下的漢子不招女人待見,哄不得女人歡心,便要使強奪人,糟的是連劫個人都劫不成……咳、咳咳……如今下了獄,你這帶頭的不責斥手下無用,竟隻搶著出麵擺平,咳咳……咳咳……」調息了會兒才接著說:「珍二爺好個堂堂男兒,遇事竟不問對錯,隻管親疏,護短護得這樣厲害。」


    他自以為一番話又能剌到對方,豈知遊石珍卻還是笑——


    「沒錯,我就是護短。穆大少又待如何?」


    一皮天下無難事。人不要臉,當真天下無敵。


    還能如何?


    穆容華抿唇撇開臉,明擺著無話可說。


    幽夜裏,笑音低起,從男人厚實胸膛中鼓動出來,隨夜風拂耳——


    「穆大少,你不能這樣好玩啊,好玩到我都快喜愛上你了,欸……」


    霜玉般的俊顏驀地一熱。「遊石珍你——」終被惹得動了火氣!


    他調過頭張嘴欲罵,但暗巷內,哪裏還見那抹高大迫人的身影!


    來無影、去無蹤,武藝高強,兼之沒臉沒皮,遊家珍二確實是個棘手的人物,比起他家那位秀大爺更難對付。


    遊家人丁不旺,到年輕這一代也才秀、珍兄弟二人,遊氏兄弟感情甚篤,他許久前便耳聞過。


    遊岩秀是家業接班人,一向坐鎮在江北永寧,之前他穆家廣豐號與「太川行」間你來我往鬥過幾迴,多是對方先挑釁,他不得不戰,總的來說,甚少占上風,許是人家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非他穆容華不夠能耐吧……


    稀微得可憐的月光下,影子被拉得斜長,穆容華沉思般望著,忽而靜謐笑了——沒出息!贏不過對方,隻曉得替自個兒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隻不過,將事想明白了,他其實……其實很羨慕。


    穆家共有五房,大房年輕一輩的子孫雖僅他一個,其餘四房人丁倒不少,算一算他也有十來個堂兄弟姊妹,然雖為同宗血脈,真要從當中尋一個交心知己,卻不是那麽容易。


    人與人之間交往,皆看緣分深淺,就算至親也是一樣。


    緣深,自然會走到同一條道上。


    如杜麗秋,秋娘,本是永寧最大銷金窟「春花秋月樓」藺嬤嬤底下的教坊娘子之一。廣豐號經營生意,與大小商家往來,少不了進出風月場所,他因緣際會間結識秋娘,真正應了那句——酒逢知己千杯少。


    後來秋娘為自個兒贖身,在城南大街賃鋪經營胭脂水粉的生意,這中間他關照不斷,是將她瞧作自己人。


    今日她突然遭劫,他才會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顧策馬追去。


    知己相交,拿命去搏亦該當。


    而若緣淺,則即便同宗同脈,情亦難入心。


    他老早看懂,原也心如明鏡,沒想今夜被珍二一攪,不該有的情緒朦朧而起。護短。


    不問對錯,就隻護短。


    遊石珍認得無比坦然,理直氣壯得教人發指,明擺著誰都不許動他的人。


    能有像珍二這般迴護自己人的兄弟,怎不令人羨慕?


    頸間仍因方才遭鎖喉而感到刺痛,他舉袖挲了挲,結果腕處亦微疼,頓了一下不禁苦笑,想來又是珍二所害。


    這些年跟著幾位護院老師父們習武,以為練得身強體壯、筋健骨實了,未料對手隨意般一抓一扣,自己便被拿得死死,膚上更留瘀痕。


    他何曾如此嬌貴?


    苦笑複苦笑,他甩下闊袖,忽有一物從袖底暗袋掉落於地。


    彎身去拾,握在掌心,是白日時候在大街上、珍二當空擲給他的那條袖帶子。他當時忘了歸還,解下後收在袖底,今夜未料會遇上袖帶主人,還被胡攪蠻纏一番,欸,鬧得他根本忘記要物歸原主。


    這個珍二,笑起來狀若無害,狠起來目光能吞人,往後碰上了,需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好好提防。


    暗巷的另一端有腳步聲傳來,來人步伐略急,穆容華甫收妥袖帶,一名五官偏剛美的女子已朝他跑近。


    「韓姑……」見到女子焦急神情,穆容華朝她安撫般眨眨眼,喚聲親昵。


    「怎待得這樣晚?還傻怔怔站在巷子裏?都不知多惹人擔心嗎?」韓姑邊叨念邊將一件男子款式的披風攤開罩在穆容華肩上。


    「夜裏進衙門大牢,不讓我跟著,硬留我在馬車裏,那也該讓小廝們跟去啊,有哪家的姑……少爺如你這樣,任何事皆親力親為,不把自身安全當一迴事?!那個杜麗秋也真是的,恨上那莽漢,都替她出了氣,這會兒又擔心那莽漢關在牢裏會冷著、餓著,感情這事,實在亂得很,咱們作啥非得蹚這渾水?」


    韓姑是穆容華娘親當年的陪嫁丫鬟之一,年過四十仍雲英未嫁,她看著穆大少出生、長大成人、接掌家業,主仆間的情義非一般所能比擬。


    「我正念你了,你倒笑得頗樂!」韓姑沒好氣地睨了少主子一眼。


    「韓姑,我娶你好不?」


    「嗄!」驚得瞠圓雙眸。「胡鬧什麽?作死嗎?!」


    穆容華偏頭想了下。「倒非胡鬧……不過是有一點找死沒錯,殷叔現下忙著打理關外貨棧,若他得知姑姑肯下嫁予我,定要衝迴永寧揍得我半死不活。」


    「這又關殷翼什麽事?」語氣甚硬,臉卻脹紅。


    穆容華無辜道:「姑姑的事,自然很關殷叔的事啊。」


    「你……都二十三、四歲了,還滿嘴孩子話,沒個正經!快迴去,小姐沒等到你,怕又強撐著不肯上榻安睡。」她仍稱穆夫人為「小姐」,這舊稱一直未變,岔開話題後,韓姑拉著人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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