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繆爾.布什進來的時候秦朗正在看報紙上的評論,聚精會神,似乎一點也沒注意屋裏多了一位參議員。但布什並不在意——他知道秦朗知道他進來了——讓參議員感到意外的是報紙居然是一**六年的。


    而且是法國的報紙。


    “你在看什麽?”他好奇的問。


    “德雷福斯案件。”


    迴答很簡單,但布什知道那是什麽:一**四年十月,法國陸軍上尉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因為涉嫌向德國出賣軍事機密遭到逮捕,隨即被判決終身監禁,流放法屬圭亞那沿岸的“魔鬼島”——隻是一件小事,但德雷福斯的家人堅信這是一個錯誤的判決,要求重審案件並聯絡許多律師、記者和作家,最後還把整個案件在報紙上公開了,結果導致法國輿論一片嘩然,要求法庭撤消判決。


    但這是兩年前的事情,雖然可以肯定,德雷福斯的家人以及他們的盟友還在堅持不懈的努力改變結果,然而布什並不認為案件還有什麽值得關注之處,秦朗現在的表現實在太奇怪了。


    “你為什麽突然關心起這個了,秦?”


    “因為它很有趣,參議員”——秦朗做了個手勢親布什坐下——“可以肯定的是,德雷福斯上尉將成為世紀交替時期最有名的一位法國人,並且他的案件最終將得到重審。”


    “你認為他將被判決無罪?”布什不相信。


    “法國陸軍部和反間諜部門應該很清楚,真正的叛國者並非德雷福斯上尉,事實上前任反間諜部門負責皮卡爾上校已經確認,向德國出售情報的內奸是另外一名陸軍少校,唯一的問題在於,為了自己的麵子陸軍部會堅持錯誤,但最終,”秦朗聳聳肩,“在強大的輿論壓力和更多證據麵前錯誤將得到糾正。”


    “如果真是那樣,那會成為一場政治地震。”不過這與美國沒有任何關係。而且與秦朗的生意也沒有任何關係,布什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麽浪費精力關心它——僅僅說它“有趣”是完全不值得相信的,參議員不相信秦朗會僅僅因為一件事情有趣就關心它。


    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但在布什提出問題前,秦朗已揭示了答案。“德雷福斯上尉的案件除了叛國者的朋友的刻意誣陷和陸軍部的愚蠢固執。更主要的原因在於它是法國乃至整個歐洲的反猶太人情緒的一次爆發,因此作為迴應,猶太複國主義將日漸興盛起來,在猶太人中四處蔓延……”


    “錫安……主義?”布什好一會兒才迴過神,但還是不知道秦朗的意思:什麽是“zionism”?


    他的表現使秦朗警醒。他剛才犯了一個可能會很嚴重的錯誤:複國主義直到一八八二年才正式成為猶太人中的主要思潮,《猶太國》問世還不到兩年,第一次世界猶太人代表大會還沒有召開,《世界猶太複國主義綱領》仍然不存在,因此作為一個專有名詞,zionism——猶太複國主義——事實上它很可能還沒有被創造出來,當然也就更沒有人知道它了。


    現在提到它或許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和猜測,比如他與猶太複國運動的聯係,然而這是秦朗不希望看到的情形。


    而且他討厭猶太人。


    當然,秦朗沒有把自己的情緒表現出來。用一個聳肩繞開尷尬,解釋到:“zionism,我用它稱唿猶太人中的複國主義者。”


    “啊!”布什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明白了。


    於是秦朗繼續。“德雷福斯的案件會使猶太人中的複國主義份子激增,尤其是案件最終得到澄清以後,猶太人會選擇建立自己的國家以逃避歐洲的反猶太主義份子迫害,然而這將成為下個世紀的世界局勢動蕩不安的根源之一。”


    “你的意思是……”


    “隻是我認為,猶太人複國的唯一選擇將是古代以色列國的所在地,巴勒斯坦地區。但那裏在英國的掌握之下,並處於阿拉伯人的包圍之中。不管英國人還是穆斯林。他們都不會容忍幾十甚至上百萬猶太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建立國家。”他笑了一下,“衝突將是不可避免的。”


    布什暗自猜測著他的意思。衝突?當然,無論對軍火商還是對雇傭兵頭子,衝突和戰爭的確是值得關注的重大事件。然而從一個被認為是錯誤的間諜案件看出猶太人複國主義運動興起,再看出中東地區潛在的武裝衝突……參議員開始懷疑秦朗到底是擁有一個過度發達的情報網絡還是僅僅隻是想象力過於豐富了——雖然他更願意相信第一個推測,但那將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不隻是美國,可能許多國家的情報機構都達不到如此水準,然而秦朗僅僅是一個普通的軍火商人和雇傭兵頭子……不過就算那隻是他的想象,按照秦朗一貫的正確性。他的想象力同樣非同尋常。


    布什突然開始考慮是否應該向即將上任的麥金利總統推薦秦朗,總統需要一個像他這樣的顧問,盡管他很可能不願意到華盛頓工作……


    “參議員,你在想什麽?”


    布什迴過神。“我正在考慮你的預測,必須說,我很吃驚。”頓了頓,他接著說,“當然這與我到這裏的目的沒有任何關係。”


    秦朗眨了一下眼睛。“那麽你到這裏的目的又是什麽?”


    “對普通公眾來說,我隻是到加利福尼亞休假,對外交事務委員會來說,我是來通知你參議院對umbre公司的懲罰決定並安撫你,但對極少數人來說,我來這裏是因為你寫給我的信。”布什想前靠了靠,“你對中國的局勢有什麽看法?”


    他不打算告訴秦朗參議院對umbre的處罰決定,因為他已經知道了。名義上作為對“麥克布萊德誌願步兵團”在廣州灣的軍事行動的懲罰——而且理由是易水中校在行動之前沒有通知華盛頓,而不是他做了這件事——但實際上則是由於議員們覺得雇傭兵的花費稍微高了一點,參議院決定將雇傭兵的數量削減到九百人以下,也就是一個大隊,顯然,秦朗並沒有損失什麽。


    而且布什知道他已經與法國人簽署協議。派遣雇傭兵前往印度支那地區鎮壓那裏的反法武裝,解除任務的那些雇傭兵正好可以派過去。


    秦朗沒有任何可以抱怨的,如果有,也僅僅隻是由於國會沒有給易水中校授勳。但誰都知道在目前的情況下給一個華人授勳將是非常麻煩的事情,注定會引起風波,因此他並不會真的在意這件事,當然就沒有必要安撫。


    布什隻需要做一件事:弄清楚秦朗對中國局勢的看法。


    他曾經預測中國局勢將有一個明顯的變化,而現在。變化的確產生了,受到廣州灣事件影響,數以千計的中國官員和學生給他們的皇帝提交報告或者寫信,要求在中國進行大規模和全麵的改革,複興國家並使它不再受到西方國家欺辱,同時與反對改革的保守派官員進行激烈爭吵。駐華公使在給華盛頓的報告裏詳細描述了北京的情形,這是一次聲勢浩大的請願活動,並且還在變得更加浩大,而來自中國政府的內部消息則表明,中國皇帝似乎已經打算接受官員和學生的請求。徹底改革自己的國家了。


    沒有什麽變化是比這更能引起華盛頓的關注的,聯邦政府和參議院既希望中國能稍稍有一點起色,這樣可以更好的平衡西方國家的利益,而且一個繁榮的中國對美國企業來說也是值得重視的潛在市場,然而另一方麵,部長和議員們又擔心中國完成複興之後會影響美國的利益。


    這並非沒有先例。當佩裏準將進入東京灣時日本還是一個貧窮落後的國家,但僅僅過了四十年,這個國家就已經敢於派遣軍艦幹涉美國在夏威夷的活動。盡管到目前為止,美國在日本崛起的過程中獲得的好處比付出的代價更多,但誰也不能料到未來會怎樣發展——也許隻是一不小心。日本就會成為美國在太平洋和東亞的嚴重威脅。


    當然現在再談論日本已沒有太多價值了,但中國絕對不能成為另一個日本。


    “就我個人的看法,華盛頓擔心得太早了。”秦朗微笑著,但在布什看來卻有一點嘲弄的味道;擔心得太早了?為什麽?


    “不管中國將發生什麽。首先做出反應的永遠是英國,因為它在那裏有更大的利益,而美國……如果我們表現得太積極,那麽華盛頓要擔心的就不是北京而是倫敦的態度了。”他輕輕敲了敲桌子,“參議員,華盛頓清楚自己的立場嗎?”


    “當然。”布什皺了一下眉毛:並非所有人都完全清楚美國的處境。比如秦朗的民主黨朋友迪爾曼先生,他堅信他的新式軍艦能夠擊敗皇家海軍,整天在海軍事務委員會興風作浪要求建造更多戰艦,每一次發言的開頭總是“海軍必須把皇家海軍當作自己最主要的敵人並時刻準備消滅它……”,也許德意誌皇帝威廉二世會喜歡他,但參議院卻沒打算像威廉皇帝陛下那樣傻乎乎的蠻幹,所以迪爾曼先生就變得讓人頭痛了。


    而且並非隻有他一個人是這樣……當然,他們既不是主流,也不是今天的重點。


    今天的重點是秦朗。


    他正在繼續說:“隻要華盛頓清楚自己的立場,美國就可以在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中得到足夠好處而不必承擔責任,也不需要付出太多代價——”


    布什打斷他,現在不是長篇大論的時候,要點隻有一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簡單的說,皇帝會下令開始改革,但絕不會成功。”秦朗聳聳肩,“同時還會引發他與皇太後的激烈衝突,並最終導致一場宮廷政變。”


    參議員吃驚的睜大了雙眼。中國的改革不會成功,他可以預料到這點;皇帝與皇太後的衝突,在這種封建獨裁國家並不罕見,也不值得奇怪……但宮廷政變?雖然在封建獨裁國家發生宮廷政變同樣是普遍現象,不過局勢最終會惡化到這樣一個地步嗎?


    “華盛頓對中國的了解仍然太少,參議員。”那種像刀子一樣的微笑又來了——布什的心髒猛然收縮了一下,“中國皇帝與皇太後之間的矛盾在幾年之前就已變得非常尖銳,皇帝不喜歡皇太後對他的幹預,而皇太後又不想把權力還給他。所以當皇帝被迫迎娶皇太後為他選擇的皇後而皇太後被迫將大部分權力還給他的時候,他們之間的戰爭就開始了,並且隻有一方倒下之後才會結束。”


    “但這與改革……”


    “皇帝的改革注定會損害許多人的利益,這也是他不會成功的原因。而在那些利益受到損害的人中。絕大多數都是忠於皇太後的大臣,這會讓她覺得皇帝已正式向自己進攻,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和權力,她會毫不猶豫的廢除皇帝,然後再換一個新的。”


    “當然。”停了一會兒,他又說:“對美國來說這是一個機會。”


    “機會?”布什重複了一遍這個詞,但很迷惑:秦朗幾分鍾前才警告華盛頓注意自己的立場,現在為什麽又提到機會?


    而且,什麽機會?


    “英國人,”秦朗解釋到,“他們不會同意那位皇太後陛下廢除現在的皇帝,一方麵他們喜歡現在這位皇帝,另一方麵,他們也不願意看到東亞的局勢出現變化。但問題在於。由於德瓦士蘭共和國帶來的麻煩,英國沒有多餘的力量幹涉中國的事務。當然在這個時候,美國可以提供一點幫助。”


    “但我們也沒有軍隊參與行動,而且國會不會……”布什突然停住,他知道秦朗的意思了:是的,美國既沒有足夠軍隊而且國會也不會同意派遣軍隊,但umbre公司的雇傭兵卻不受限製,隻是它有這麽多士兵嗎?


    “你的雇傭兵要去印度支那,秦。”他提醒到。


    “那不是問題,參議員。我正在招募和訓練新的雇傭兵。再過幾個月,就可以組成一批新的大隊。”秦朗笑著說,“而且我們有很多時間。”


    他相信他還有許多時間,雖然曆史上的變法維新運動僅僅持續了一百零三天。但這一次它可以持續更久,幾個月,甚至一年——因為恭親王奕還沒有死。雖然這位親王殿下已經很多年沒有什麽作為,但作為政治經驗豐富而且曾經支持洋務運動的元老級人物,奕可以最大程度減少譚嗣同等人推行他們的過於激進的改革路線,避免在不到一百天的時間裏徹底激怒保守派大臣。


    甚至不僅僅是保守派大臣。易水用一封足夠長的電報將部分維新派學生的政治主張發迴聖迭戈。結果幾乎把瑞切爾和奧康納笑暈了:有人竟然建議將新疆、西藏、青海和蒙古出售給英國和俄國,以換取推行維新變法的必要資金,並且他還估算了一個價格,按照每畝土地五十兩計算,最起碼有十億兩白銀……[注]


    真是一個好價錢。


    老實說,這是秦朗見過的最具有創意的政治主張,甚至比孫醫生後來向日本提出的條件更加具有創意——反正都是中國最貧瘠的地區,而且既然俄國可以出售阿拉斯加,法國可以出售路易斯安娜,那麽中國出售幾百萬平方公裏土地似乎也沒有什麽……當然,提出建議的這位年輕人一定忘記了自己是在中國而不是俄國或者法國,所以他將得到的注定隻是拳頭和口水,以及一個“賣國賊”的頭銜。


    畢竟,那種激進得過頭的主張就算維新派也沒辦法接受,保守派?他們不會生氣,因為那是一個絕妙的、甚至可能徹底扭轉局勢的靶子。


    保守派大臣會笑到發瘋的。


    不過秦朗並不認為他錯得有多麽厲害,年輕人總是會犯一些奇怪的錯誤,因為太衝動也太缺乏經驗。但是,讓年輕人掌握一個國家的最高權力永遠都是危險的,激進的年輕人掌握國家權力則是嚴重的災難,當然,如果掌握國家權力的年輕人既激進又打著“愛國”旗號……昭和二十年之前的日本帝國就是最好的例子,整天忙著“天誅國賊”或者四處點燃戰火的陸軍尉佐們大概從沒想過米國鬼畜最後會把原子彈砸到廣島和長崎。


    可惜年輕人總是衝動而且缺乏經驗的——但另一方麵來說,一場不成功的變法維新運動也是秦朗需要的,隻是在他完全準備好以前,需要一個人幫他勒住野馬的韁繩。


    那就是奕。


    “但願,”秦朗暗自咕噥到,“我們的恭親王殿下能夠按照我預期的那樣控製局勢,否則我的生意就要出現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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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也許是我讀書太少,但除了三聯書店的《天公不語對枯棋》,沒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到這種說法——但這裏仍然借用一下。(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qidian.-,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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