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邊和閨女說話邊歎氣,外頭“嘭嘭嘭”剁餡子的聲音傳進來,與她而言格外刺耳。


    扒開窗子,眼睛從窗花裏一湊,看到大嫂李氏正彎著腰背對著上房,手裏頭在切那水靈靈的紅蘿卜。案板上,堆滿了肉、芹菜、白菜、芫荽、蔥蒜薑。


    李氏穿著一身殷紅掐絲棉布熬,下麵著一條雪青色裙子,圍著一張寬大的藍布圍裙。頭發一壁挽了起來,用一塊繡著牡丹的白帕子包著,露出光潔的額頭。


    如今上房越過越興頭了,買了地置日常吃用不斷孩子過年著上了新衣。往年的李氏都是撿了趙氏不穿的衣裳穿,補丁累補丁,加上吃不好麵色饑黃,整個人如同一根濕噠噠的舊鹹菜,往屋子裏一站昏暗得隱在了牆壁裏頭,再不想讓人看第二眼。現今的李氏,打扮的清清爽爽,說話敢高聲兒了,臉上的饑黃褪得幹幹淨淨,露出一張白淨得滿月臉,看起來倒比往常年輕了五歲。


    “大房一家日子如今越發興頭了。”趙氏心裏刺痛,磨的光禿禿得手指甲撥動著雪姚鑲了金的首飾盒,過了陳家門那麽多年她一直在享福,從未做過重活累活連一隻碗也沒刷過,就連她每月的月信布條俱是李氏幫著洗,她的兩把手上原先養著十隻如同水蔥樣得指甲,現今光禿禿的,俱是分家後做飯折斷了的。


    雪姚自然聽出娘嘴裏頭酸溜溜得,她撿了一枚素銀展翅的簪子插在頭上,輕輕把首飾盒一扣,滿屋子的珠光閃爍一下子沒了蹤影,拿過鏡子對著抿了一下頭發,又正了正簪子才開口道:“他們那都是小蝦米一樣亂蹦躂,在鄉下做點小買賣能賺幾個錢。不知道天高地厚做著發財的迷夢,丁府那麽大的家業,也不是靠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還不是靠著......”,雪姚沉重歎了一口氣,眼前閃現了一張雪白的臉,那是她入府頭一個敵人,“還不是靠著官府中有人,上下打點。大房他們一力撲騰著。不等撲騰出水花來。就被浪打了。”


    因為雪姚的緣故,趙氏屋子裏擺了火盆,燒得暖烘烘的。靠著窗子設一張木板床,鋪了厚褥子,搭了兩張雪姚從丁府帶來的狗皮子,趙氏挨著坐上去捧著雪姚的手爐懶懶坐著。


    李氏當然不知道二房母女在排揎大房,把桌子上的蘿卜、白菜、芹菜切成絲,蔥蒜薑剁成沫。陳秀才愛吃芫荽,從地窖裏取出一大把。鮮嫩嫩水靈靈,摘幹洗淨,切了混在菜蔬裏一起剁了,抬起頭衝著齊安喊:“你把屋簷上頭的肉摘下來,要咱自家養的豬,後腿肉。肥瘦相間。”


    齊安答應了一聲。抬起腳尖,小心翼翼把屋簷下最肥的肉摘了下來。李氏抬起頭逆著陽光。這一幕落盡眼睛裏,心裏頭無比熨貼。若不是對比,她還未發現齊安長大了,以往要站在椅子上才能夠到屋簷下的東西,一轉眼直接撤掉了椅子,踮起腳尖就能伸手夠到屋簷了。


    “娘,我和哥哥來剁餡吧。麵發了,您去鍋屋蒸饅頭去。”陳雪嬌拎了一桶熱水,從鍋屋走來,眼睛緊盯著地麵,擔心腳滑。陳齊平跟著,手裏頭端著一隻搪瓷盆。陳齊安把肉放在案板上,趕緊去幫妹子拎水。


    李氏的手一到冬天就生凍瘡,自打嫁到陳家,哪一年的手在冬天都紅彤彤潰爛流膿。今年,雪嬌在生藥鋪子裏給買了藥膏,曬了艾草日日晚間在熱水裏敷著,平日裏雪如靜好把洗碗洗衣裳的活計攬了過去,這麽一力維護保養著李氏的手好了許多,在不像往年那樣伸不開手指頭。


    發麵是早上和的,放了麵頭做引子,因為天冷不好發,把麵放在鍋裏的篦子上,裏麵溫熱了水。饒是這樣,過了五六個時辰才發開。


    雪如在鍋屋裏已經把麵從盆裏扣出來,撒上麵粉使勁揉搓著。麵和的多,做的饅頭要夠整個正月吃的。


    陳雪嬌故意想把李氏引進鍋屋,怕外頭冷,手再凍發了得不償失。李氏直起了腰,手裏的刀依舊一起一落,以往過年吃不上幾個餃子,今年肉多得多剁點餡,大個的餃子,香噴噴,今年讓孩子們吃個夠:“我剁好餡再去,左右不過一點了。”


    餃子是大年下最重要的美味,可不敢馬虎,李氏要親自剁餡、調餡才放心。


    陳雪嬌和陳齊安兩個齊心把肉放在熱水裏仔細清洗了,拎出來放在案板上,一起對李氏說:“姐一個人在鍋屋裏蒸饅頭,還要蒸團圓餅,娘趕緊去看著。”


    陳雪如聽了這話,拋出話頭出來:“娘,那團圓餅我不會蒸,要你看著才行。”


    李氏笑盈盈放下了刀,囑咐了雪嬌幾句,被幾個孩子撮哄進了鍋屋。


    陳齊安抓著李氏放下的刀割起了肉,雪嬌從鍋屋裏拿出了另一把刀,在青色磨刀石上蹭了蹭,把肉片攏在一起,揮起手臂剁了起來。


    拌兩份餡,一份豬肉白菜餡,一份芹菜羊肉餡。肉剁成沫,把白菜芹菜摻進去,擱點豆油、香油,用筷子使勁攪拌。


    香味被蔥蒜薑逼了出來,陳齊平纏著雪嬌撒嬌:“姐,姐,晚上咱們包餃子吧。”


    陳雪嬌點了點他的額頭:“你個小吃貨。”


    陳齊平嘴裏塞進一隻三刀子,一咬滿嘴的蜜汁兒,甜到了心底。知道姐姐這是答應了,一開心騰出一隻手來從紙袋子裏撚出兩隻,塞進了哥哥姐姐嘴裏。


    陳齊平比半年前高了半個頭,自打分家後,一頭稀拉拉的黃頭發變黑了,瘦削的小臉上有了肉,胳膊腿也壯實了。李氏是個寵孩子的,家裏有了幾個零花錢後,零嘴不斷,齊平不住嘴的吃,他年紀最小,以前沒有機會寵,如今有了條件,在不寵難不成等大了想寵也寵不了。


    這邊剁好了餃子餡兒。那邊鍋屋裏傳出了饅頭的清香。陳雪嬌最喜歡吃剛出籠的白饅頭,又宣又軟,什麽菜都不就幹吃能吃倆。這次的饅頭清香裏頭夾著一股子焦香。陳雪嬌知道李氏特意把饅頭蒸的久些,這樣饅頭底下會留下一溜兒幹粑,這層幹粑透著焦黃,咬在嘴裏如圖鍋巴一樣嘎嘣響,一塊吃盡了滿口餘香,先前家裏頭沒錢。李氏經常在蒸饅頭時蒸出幹粑給幾個孩子當零嘴。


    陳雪嬌把餃子餡裝在兩隻大盆裏。覆上兩塊洗的雪白的紗布。陳齊安打來熱水,手裏拿著刷子,仔仔細細得清洗案板。


    陳齊林手裏拿著書從外頭來。剛好對上了陳齊安的眼,兩個人俱一怔,互相笑了笑。這倆堂兄弟小時候還常在一起淘,上山抓鳥,下水掏魚,等到開蒙之後反倒疏遠了,一開始陳齊安每次叫上他一起去私塾念書。陳齊林磨蹭蹭的自個走,時間長了情分真的淡了,一個院子住著一個學裏讀著,也不怎麽說話。自打他去了白馬書院讀書,兩個人更是一句話都不怎麽說了。


    陳齊林看到陳齊安滿手的油,心裏不禁感歎。這樣的活計怎麽能是讀書人幹的。打開蒙。陳齊林隻捧著書,家裏活計都不用他幹。秋天最忙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搶收,隻有他一個不用下地。陳家上房無時無刻給他傳遞一個觀念,傾全家之力供他讀書,他是整個陳家最大的希望。趙氏給他提的最多一句話就是,你和二房齊安不一樣,他讀書是為了襯托你。


    可不是,這些年,家裏的銀子都砸在了齊林身上。他是陳家第一個孫子,雖然穿的不是綾羅綢緞,吃的不是山珍海味,可比起其他鄉下人來講,吃穿用度都是精細的,每常家裏做了一迴肉,陳老太太會親自把鍋裏瘦肉盛出大半碗給自己。讀書要用紙筆,鎮上文房四寶店哪種紙筆貴買哪種,在白馬書院讀書更是用上雪白柔軟的宣紙,而陳齊安小時隻能拿著樹枝在院子裏頭亂劃,他偶爾把自己的紙抽兩張給他,他樂的什麽似得。


    擱往常他眉梢眼角都看不上陳齊安,可今日卻移不開目光。這個打小處處落在他後頭的兄弟,在不知不覺間竟然生的風姿玉立,高挺的鼻,劍眉星目,一身粗布棉襖也遮蓋不住少年風華。


    更可惡的是,上次孫家竟然看上了他。


    陳齊安隻覺得兩道冷颼颼的目光射向自己,抬起頭,見陳齊林手裏拿著一本《四書集注》,開口道:“哥哥已經開始看《四書集注》了麽?”


    《四書集注》是進士科參考的書籍,明年春闈是不考的,沒想到陳齊林現在就看上了。黃師傅告訴陳齊安,現今他隻需把經史集念熟,日後科舉自有其他安排,不要光想著拔苗助長,放棄了基本知識。


    陳齊林不屑的說:“那是自然,書院裏都開始看了。”


    在他心裏,陳齊安是不參加科舉的。參加科舉哪那麽容易,除了自身要爭氣,還要靠銀子陪,白馬書院裏頭,處處都是富貴人家子弟。


    陳齊安朝他一笑,明媚燦爛,襯的周圍的冰雪失了冷意。陳齊林微微一恍惚,拿著書去了上房。


    陳雪嬌頗有點看不上這個堂哥,待齊林一走,悄悄給哥哥道:“我看堂哥一身綾羅綢緞還不如哥哥一身粗布衣好看。”


    陳齊安微微一笑,半寵溺半責怪的說:“可不能這麽說。”


    陳雪嬌燦爛一笑,扭身朝鍋屋走去,掀開饃盤,拿一個白饃,就著醬豆邊吃邊看李氏蒸團圓餅。團圓餅是徐州府過年必不可少的吃食,用發白揉成一個圓圓大餅,裏頭塞滿肉泥、蔥花、花椒粉,外麵一層按上紅紅的蜜棗兒,放在鍋裏大火蒸熟。正月初一早上全家人切了吃,取團圓之意,故此稱為團圓餅。


    李氏手巧,揉的麵團光光的,用擀麵杖擀了幾下,一隻圓餅子出來了。


    陳雪嬌正在幫著李氏上蜜棗兒,就聽到外頭喊“二姑夫”的聲音,陳雪嬌從鍋屋裏伸頭一看,原來是二姑夫鄭豁子來家裏了。


    二姑家已經送過年禮了,不知這次姑父此番來家裏為哪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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