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齊林一迴來,上房的冷清一掃而光。


    徐州府距離茅山村一百公裏,黃昏時分落了一場雪,陳齊林趕了一天的路,到了晚間終於到家了。他穿著一件青色的大毛衣裳,帶著厚厚的圍帽,上麵落滿了雪。


    上房一屋子的人除了四房一家,全部放下了筷子,站起來迎接齊林。


    “大孫子來了。”陳老太太喜的腰也不疼了,氣也順了,慌忙站起身子由雪妙和雪姚攙扶著站了起來,一把拉住陳齊林的手,感覺到手裏的涼意,眼裏的淚止也止不住的落了下來。


    屋裏的炕燒的熱熱的,陳齊林脫掉了大毛衣裳,朝陳老太太和陳老爺子見了禮。鄉下人家沒有這樣正經見禮的時候,陳老太太和陳老爺子一下子著了慌,目光裏透著得意,到底是去白馬寺書院讀書的人,見識就是不同。


    趙氏站在一邊仔仔細細的打量起兒子來,見他身上穿的是綢緞,腳上套著的是皮靴,知道是早前雪姚給置辦的,心裏微微鬆了一口氣。齊林比先前長高了,隻不過比秋天來那時候更瘦了些,眼窩子都深陷下去了,顯得鼻子更好,趙氏知道他在那白馬書院讀書辛苦,手裏握著帕子捂著嘴無聲的掉淚。


    一邊的雪姚拉住了趙氏的手,穩了穩她的情緒。


    陳老太太拉著陳齊林的手坐下來,仔細打量了一迴,見瘦了。猶如割了心肝一般難受。


    “在那書院裏可好,你看你都瘦了。”


    “一路走來順利不,大雪天的。害的你凍了一路子。”


    ……


    陳老太太絮絮叨叨的念叨,趙氏幾次想插話都插不進去,急的悄悄抹淚,陳齊林一一迴應,聲音清冷不帶任何感情。


    “大冷的天,你咋不穿我給你縫的那件襖?”陳老太太從齊林領口瞄了一眼,發現他穿的是一件銀綢夾襖。並不是自己縫的那件棉布青襖。


    白馬書院一向是富貴人家讀書的地方,齊林隻不過借了丁府的名頭。因著身份家境,處處夾著尾巴做人。若是穿了棉布青襖,該被其他學生看不起了,故此那襖他一收到就送給了守門房的人。


    “髒了。前兩天洗了還沒幹。”當然不能實話。


    陳老爺子抿了一口酒,打斷陳老太太:“孫子趕了一天的路,能不累能不餓,趕緊撒手,先讓孫子喝杯熱茶。”


    陳老太太難得的沒有和陳老爺子置氣,擦著眼睛,一疊聲的說:“你爺說的對,這大冷天的。”


    又一疊聲的喊趙氏添茶,添碗筷。


    趙氏終於逮著機會好好看看兒子了。趁著添茶添碗筷的當兒和兒子說上了話,問的和陳老太太一樣,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累不累”“冷不冷”“餓不餓”“咋地那麽瘦了”。


    陳齊林心裏頗有點不耐煩。麵上忍著,不在焉的迴應著李氏。李氏隻當他趕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餓,沒有心思說話很正常。


    陳子貴舉著筷子,看到陳齊林迴來不甚在意,和張氏一人一隻的雞腿啃得正歡。張氏乜斜著眼睛盯著陳齊林,心裏的不平又起來了。憑啥二房生的兒子是個金蛋蛋,自家的三個兒子就是土蛋。平時吃到啥好東西。張氏隻顧著自己,此時看到公婆圍著陳齊林心裏吃了味兒,隨手放下了雞腿,撿麵前一盤子炒的焦黑花生裏頭能吃的,一個一個遞給坐在一邊的三蛋。


    陳老太太最看不怪四兒媳婦這幅下作的饞樣,盯著她麵前啃了一半的雞腿狠狠剜了一眼。燉了一隻雞,就倆雞腿,本來是留給大孫子的,一展眼的功夫,一半已經進了張氏的肚子,另一隻在陳子貴嘴裏嚼著呢。


    陳老太太挪了挪屁股,半傾著身子,親手將桌子上的雞鴨魚肉挪到了陳齊林麵前。說是雞鴨魚肉太過了些,除了被撕去兩隻雞腿的雞是完整的,其餘的都是花架子。陳老太太過日子心細,買了一隻鴨子,熬一半留一半,剃光了肉每次煮一些當澆頭,鴨架子用來熬湯,就連那飛過鴨肉的水也讓保留了,說裏麵有肉味兒用來下麵。魚也是一樣的吃飯,此時桌子上的魚一溜兒魚刺,一隻胖大的魚頭拚湊著魚尾,魚身子被陳老太太勒令炸了魚塊留著除夕吃。


    “大孫子,別盡喝那茶,吃點雞,補補身子。”陳老太太夾了一筷子雞肉放在了陳齊林碗裏。


    陳齊林放下了茶杯,舉著筷子,看到滿桌子炒的或焦黑或稀爛的菜肉不知從何下手。他今兒早起急三趕四的,肚子裏就墊了一塊糕餅,趕了一天路更餓,腹裏打雷似得響了一下。


    隻得夾了陳老太太放在碗裏的雞肉,放入口裏嚼了幾下,又柴又硬,拉的喉嚨痛,咽又咽不下。


    他輕輕放下了筷子,狠命的喝了一口茶,雞肉好不容易咽下,喉嚨火辣辣的疼,一口茶水忍不住噴了出來。滿桌子人盯著陳齊林瞧,他到底是讀書人,即使在家人麵上也好麵子,忍不住臉色緋紅,用袖子輕輕遮住了嘴角,吐掉了雞肉。


    知兒莫若母,趙氏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也難怪兒子吃不下。今兒幹了一天的活,又是除塵又是燒水伺候陳老太太沐浴,累的賊死,晚上做飯帶著怨恨難免走心,又有不著調的張氏在一邊挑唆著,一頓飯做的七零八落,不生不熟的端了了桌子。


    趙氏精明,知道這頓飯菜難以下咽,早就在鍋屋裏偷偷吃過了,還把雪妙和雪姚兩個叫過去填飽了肚子。雪妙吃了一碗湯、半碗雞肉、一塊卷餅,雪姚在丁府過慣了玉食的日子,家裏的飯菜自然不放在眼裏。在加上她為了穿上掐腰的嫁衣唯恐胖了不敢多吃,來家中這些日子一向不怎麽吃飯。


    趙氏輕輕拍著齊林的背,滿腹心疼。早知道這飯菜落入兒子的肚子,就用心燒了。


    陳子貴和張氏吃的吧唧吧唧響,不管飯菜多難吃,這兩口子都能吃出山珍海味來。張氏趁婆婆不注意,探起身子夾了齊林麵前的雞肉飛快的塞進嘴裏。她一肚子氣,自家三個孫子不是孫子,單單把滿桌子的肉端到了齊林麵前。張氏這樣想著。嘴裏的肉嚼的越發帶勁,仿佛有了仇似的。


    二蛋和三蛋看到自家娘夾雞肉。有樣學樣,紛紛伸了筷子去夾,不消一盞茶功夫,一盤子雞隻剩下湯汁了。


    陳齊林咳嗽了好一會才停下。手裏頭還握著嘴裏吐出的雞肉,上麵帶著一絲痰,黏黏的粘在手上,想扔到地上,怎耐陳老太太握著他的手,他隻得握緊了拳頭,心裏頭更加惡心了。


    陳老太太看到大孫子難受的樣子,心裏疼的就像在熱油裏滾過。當下就摔了筷子,罵道張氏臉上:“吃。就知道吃,你是餓死鬼投胎還是咋地,吃了這頓趕著投胎去還是咋地。瞧瞧這飯燒的,還能吃?這魚燒的焦黑,這鴨子燉的不熟,這菜炒的鹹的鹹淡的淡,就沒有一樣下口的。”


    張氏正在夾魚,聽了陳老太太的罵。一不留神,魚掉進了麵前的稀飯碗裏。濺了自己一頭一臉。


    “娘,這飯菜咋不能吃,我吃著可香了。再說這飯不隻我一個做的,是二嫂做的,我隻燒鍋。”張氏滿腹委屈,這飯菜明明是二房做的,怎地就她一個落了不是。


    “就你那鍋沒有燒好,才讓菜變的不能下口。”陳老太太也知道此時礙著齊林不能訓趙氏,隻能拿張氏撒氣。


    “我......”


    “行了,齊林來了是件高興的事,有啥大不了的,在重新做飯就是了。”陳老爺子開口打斷了張氏的話。陳老爺子最近牙齒鬆動,吃不得硬菜,滿桌子的菜他就沒吃上幾口,沒法,隻得從櫃子裏摸了一碗醬豆出來就著饃填肚子。


    陳老太太的手鬆開了,齊林舒了一口氣,悄悄的把手裏攥著的雞肉,扔進了桌子底下,被蔡氏瞅個真真切切。


    “天也晚了,去老大屋裏問問還有啥吃的,要來給齊林吃。”陳老爺子心疼齊林,重新做飯又要花費時間,不若問大房要了來。


    陳老太太不吭聲,想了想道:“他們那一房淨會吃獨食,得了吧,要送來早送來了。行了,給我大孫子做一頓飯的功夫我還是有的。”


    陳老太太說著站了起來就要朝鍋屋鑽去,被陳子富一把拉住,擔憂的道:“娘,您腰傷剛好,外麵路滑,可不敢在摔著了。”


    趙氏到底心疼兒子,給齊林拿了一塊餅說:“我去做飯,齊林,你先吃塊餅墊墊肚子。”


    雪姚跟著趙氏去了鍋屋,她同樣心疼哥哥。她在丁府學了幾樣廚藝,無非是一些精致小菜,用來討主子的歡心,此時在鍋屋麵對著粗狂的鍋灶倒不知道怎麽下手了。


    趙氏同樣踟躕,灶火已經滅了,柴禾被自己做晚飯時弄濕了,這可怎麽辦才好。


    正不知咋辦才好,上房的雪嬌到了鍋屋,笑盈盈的對趙氏說:“二嬸,知道齊林哥家來了,我娘給他燒碗湯。”


    這樣的差事,雪嬌並不想去做,做了二房也不領情。怎奈,李氏聽雪娃說了上房的事情,緊趕慢趕的去給齊林做飯。她畢竟喂了齊林一場,情分在也是應當的,她一直認為她奶的孩子沒有壞心眼,當初要雪嬌換親的是陳子長和趙氏,和齊林無關。


    雪嬌並沒有阻止李氏,隻不過一頓飯而已。


    “那謝謝大伯娘了。”雪姚的聲音一向嬌俏甜美。


    趙氏隨著雪嬌去了大房鍋屋,雪姚趕上來親親熱熱的挽著雪嬌的手臂,仿佛兩房從未有過嫌隙一般。


    李氏正在鍋屋起了油鍋,雪如在燒火,靜好在和麵。


    爐子上咕嘟著一碗甜棗銀耳湯,這銀耳是李氏娘家給她補身子的,李氏不吃獨食,日常熬了給幾個孩子吃,此時加了冰糖煮給齊林吃。


    李氏邊烙餅邊給趙氏聊家常:“……大老遠的趕迴了......他大小就喜歡吃甜食......”


    趙氏在一邊應和著,麵上有一絲尷尬。


    恍然間,她看到齊林出生那會,她身子空虛,奶水不足。齊安比齊林晚出生倆月,李氏把齊林抱過去喂養。


    有次齊林和齊安一起坐在院子的楊樹底下吃甜湯,就像兄弟倆一樣。她心裏晃過恐懼,她費盡心機生下長子長孫,她的兒子可不能親近大房,於是硬生生把齊林抱走了,從此再也不讓齊林靠近大房。


    麵餅的香味混合著銀耳紅棗的甜味兒,讓人心裏熨貼溫暖。


    李氏一向手快,兩盞茶的功夫,烙了五隻餅,炒了兩盤子菜,盛了銀耳紅棗湯,放在饃盤子裏遞給了趙氏。


    趙氏還在出神,雪姚接過道了一聲謝。


    走出鍋屋,冬日的風夾帶著雪沫子迎頭飛來,就像下了雪一般。一陣冰涼刺激,趙氏掃了一眼北廂房齊安念書的身影,心裏一突,無端端的想起齊林小時候對她說的話。


    娘,大伯娘說我和齊安是親兄弟倆。


    這句話就像刀一樣生生割著她的心,即使是現在,齊林淡忘了小時候的事情,她依舊耿耿於懷。


    哪怕是現在,李氏親自做了齊林喜歡吃的飯菜,她也隻不過有一瞬的溫情而已,溫情逝去了留下的依舊是痛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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