膚施郡裏富貴人家的風光大葬,常有六十四人的竽笙陣仗,聲勢浩大,仿佛恭送天神歸位一般;軍旅裏常有馬革裹屍而還,為大宋江山慷慨赴死,也落得身前身後的好名聲,大宋王朝自然會掏錢給死者一個體麵的葬禮;偏是尋常人家難以負擔這身後事的開支,別說一副像樣的棺槨了,就是一套壽衣,那都是尋常衣服價錢的數十倍,不止是膚施郡裏,整個大宋疆土莫不是如此,吃死人饅頭的惡商處處都是。


    白麵書生和胖子是典型的尋常人家,甚至連尋常人家都比不上,瞧他倆身上衣服的補丁,便可知道他們的家庭條件怎樣,也難怪他們會半路求財,安葬老父親。


    等來到白麵書生和胖子的家裏後,匡河發現他們早就砍來了大大小小、粗細不一的木料,看來他們確實研究過怎麽做棺材,倒還真是兩個孝順的孩子。


    殘破不堪的屋子裏,廳堂上竟然還擺了一個看似貴氣貢桌,貢桌上躺著的,正是兄弟二人父親的遺體,用一塊兒白手帕遮在了老人的麵龐上,象征著陰陽兩隔。


    匡河畢恭畢敬的對著兄弟兩人的父親鞠了一個躬,雙手合十的拜了拜,那股子對著韓老爺子的倔勁兒,甚至不惜以流血為代價換來的灑脫,這時候在匡河身上卻全然看不到了,能看到的隻有對一個陌生死者的尊重,本來前後矛盾的舉動,發生在匡河的身上倒也不那麽矛盾了。


    沒有尺子,匡河就隻好張著虎口,一手一手地丈量著屍首,等量到身體的頭部,匡河又起身拜了拜,嘴裏還叨念著無意冒犯之類的話,兩兄弟攥著手在一旁看著,兩個人都幫不上什麽忙,隻能看著匡河對著他們父親的伸手比比劃劃。


    去量屍首的身高,差不多是用了十二個虎口,匡河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畢竟已經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副皮囊,眼前這修長的五指,一點也不像自己之前那個稚氣與衝勁兒都十足的拳頭。


    經過好一番的比量,終於確定了一個合適的尺寸,既能保證能把屍首完整的放進去,又能讓屍首不至於在棺槨裏翻來滾去,失去了死者為大的尊重。


    三人一陣忙活過後,終於造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酷似諾亞方舟的棺槨,然後三人畢恭畢敬的把兄弟二人父親的屍首抬了進去,再將其入土為安,等幹完這些活,時間就來到了中午,本來打算急行軍到慶州的匡河,這下計劃就被全打亂了。


    等到一切有儀式感的事都做完了,白麵書生才問了一句:“恩公接下來打算去哪裏?”


    連自己前世的父親的下葬都沒有如此的費心費力,匡河本身是有點惱怒的,多是惱怒自己為什麽要管這閑事,但一聽這白麵書生叫自己恩公,還沒燒起來的火,就消下去了一半,他燦爛的笑著迴答:“我本是打算一晚上就趕到慶州去參加平西軍的,但是···”


    匡河沒有把“但是就是因為你們的事把我給耽擱了”這句話給說完,那通曉事理的白麵書生便知道是什麽意思了,他抱拳道歉:“承蒙恩公相助,我和二寶這才能將家父安葬,不想卻耽誤了恩公的行程,也罷,我和二寶本就打算在恩公身邊當年作馬,以報恩公安葬家父之恩,這就趕緊雖恩公一起啟程,去軍隊裏給恩公當個鞍前馬後的侍仆,也算對得起天地良心。”


    匡河一聽到這人居然要跟著自己去參軍,又看看他身邊那個傻子似的弟弟,趕忙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急的連手也擺起來。


    白麵書生神情沒落下來:“難道恩公不肯成全我們兄弟二人的報恩之心?”


    第一次見這麽死腦筋的人,匡河有些困惑,哪裏有上杆子非要報恩的人呢?但也不好意思明說,便解釋道:“我是要去參軍,你看你們倆,一個像是個文弱書生,一個像是個還沒長開的小孩,我總帶著你們算怎麽迴事啊?你們倆還是另外去尋個正經營生要緊,要不然還住這破茅草屋,你們肯,你們那九泉之下的老父親也不忍心啊。”


    這般拙劣的托詞,匡河就差沒把嫌棄兩個字擺在臉上了,一旁看起來傻乎乎的胖子謝二寶都聽出來了,走過去輕輕搖了搖他哥哥的手臂,委屈道:“哥哥,若是恩公不肯,就算了。”


    那白麵書生翻過頭來數落起他的傻子弟弟:“二寶,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這次恩公是幫我們下葬了父親,你知道這是多大的恩情嗎?”


    胖子略帶埋怨,小聲喃喃道:“若不是哥哥你不肯送詩給那樊顯貴,父親早就下葬了,哪還輪得到去麻煩恩公。”


    一聽到這話白麵書生可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揚手作勢要打胖子,那書生的羸弱枯樹手臂都已經舉起來了,卻歎了一口,又放了下去:“唉,二寶啊,這作詩要是為了換取錢財,豈不是侮辱了讀書人千古以來的名聲?我寧願跪著去乞討,也不願這拿心頭好去換取半石米糧,這並非我自命不凡,而是千古以來凡讀書人隻要是一心求財,那心中丘壑便失了七八分,為後人所不齒啊。”


    一胖的匡河這下總算聽明白了,原來這白麵書生還真是個才氣不俗的清高書生,手能寫出詩書華章,還能換些錢財,隻不過讀書人天生的傲氣讓他不願與世俗同流合汙。


    匡河趕忙問:“難道兄台在詩書上有些造詣?”


    還沒等白麵書生迴答,他身邊的傻子弟弟倒是眉開眼笑的先搶答了:“我哥大名謝一珍,是膚施郡遠近聞名的秀才,寫得一手好詩,膚施郡裏的頭號富家公子樊顯貴尤其鍾情與我哥詩句,曾多次出價要買,我哥一直不肯,知道父親去世了,樊公子還差人送來一副華貴貢桌,要不讓父親的屍體就隻能放在幹草席子上了。”


    怪不得廳堂裏擺放著那個與四周格格不入的貢桌,匡河轉頭朝著名叫謝一珍的白麵書生追問道:“難道你就沒有想過考取功名?”


    謝一珍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眼中盈滿了不甘:“唉,上京趕考可是一筆不菲的費用,我哪裏支撐得起啊?”


    也對,一個窮酸的清高書生,還帶著一個傻乎乎的弟弟,上京趕考對他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匡河眼睛滴溜溜一轉,在心裏算起了自己和這兩兄弟的帳,如果真的把他們兩個帶在身邊會不會更好呢?哥哥能作詩,即使不能讓他去賺錢,但好歹他比匡河更懂宋朝的詩書禮儀,再不濟也是個外交官吧,那傻子弟弟雖說胖乎乎傻傻的,但剛剛在路邊的那一通對峙,他那蠻力十足的拳頭差點就招唿到匡河身上了,如果去隨匡河一起去當兵了,也能做個貼身的護衛。


    想到這兒,內心早已風雷激蕩的匡河向身邊的二人說道:“行了,既然你們兩個想報恩,那就隨我一起去參加平西軍,如果你們不肯去參軍我也不會勉強,那咱們就此別過,以後你們倆就好生在膚施郡裏生活,報不報恩的就算了。”


    吃準了謝一珍的倔脾氣,匡河故意說出了一番激將的話語,謝一珍卻麵露難色:“難道恩公要我們一起去從軍?可我是個讀書人,哪裏有力氣上戰場廝殺,這可如何是好。”


    傻子弟弟拍了拍兄弟,安慰起了書生哥哥:“哥你放心,弟弟雖然不及哥哥聰明,但我有一身的蠻力氣,一定能夠保護好你和恩公的。”


    謝一珍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又看了看微微點頭的匡河,仍惴惴不安的說:“投筆從戎的想法我不是沒有過,這一輩子與功名是無緣了,去戰場上運籌帷幄也不失為大丈夫雄於天地之間的法子,可我也沒讀過兵書,就怕拖了恩公的後腿啊。”


    眼看就要把這個倔書生給說服了,匡河更進一步的說:“沒事兒,我也沒讀過兵書,咱們就在實踐中得真理,去戰場上得真學問,一起努力,一起進步!”


    連小平爺爺的“實踐出真知”的偉大理論都搬出來了,謝一珍總算沒了顧慮:“行,大不了就是戎馬一生,我們兄弟二人這輩子就追隨恩公了。”


    大事已成,匡河摟住兄弟二人的肩膀:“你們倆以後就別叫我恩公了,生分,就叫我的大名,匡河就行,以後待我成了天下第一大將軍,一珍你就是我身邊的頭號軍師,二寶你就是我麾下第一猛將。”


    兄弟二人看看匡河,又相視一笑,齊聲答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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