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竹殿後林,桃樹下。


    “天賜,弟弟……天賜,天賜,你醒醒……你以後再玩這種把戲,信不信我揍得你滿地找牙。”


    “我不就開個玩笑嘛!”


    “開玩笑?你從那麽高的樹上摔下來,沒有摔死就萬幸了,還有心情開玩笑。你想嚇死我們啊?赫連錦,我警告你,你若下次再這樣,我真會把你的屁股揍爛。”


    “知道知道……長冰,我要送你一個東西。”


    “叫姐姐。”


    “長冰,我……姐姐,我要送你東西。”


    “又是小蟲子對吧?”


    “姐姐,這是一個神仙送我的,我想將它送給你。”


    “真的是神仙給你的?”


    “姐姐,我剛才從那棵桃樹上掉下來。但是,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剛才就是一個神仙救了我,還送了我一隻手鐲。這個手鐲一看就是女孩子用的東西,我才不要戴。”


    “你怎麽知道他是神仙?萬一是妖怪呢?”


    “不會不會,神仙和妖怪不同。”


    “神仙和妖怪不同,你知道?再說了,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麽?”


    “姐姐,我隻比你晚出世半刻鍾光景,能比你小多少?這個手鐲挺好看的,而且是我的心意,你千萬別弄丟了。”


    “總算送了一件我喜歡的東西。”


    “姐姐,你在這裏等著,我去給你摘桃子吃。”


    睿竹殿內。


    “長冰,你沒事吧?”


    “叫姐姐。”


    “長冰……姐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不知道為何,那個道長剛一靠近我,他就自己飛出去了。”


    “那是因為……”


    “因為什麽?”


    “因為你長得醜,把別人嚇著了唄!”


    睿竹殿,繯湖,風雅亭。


    “長冰……不不,姐姐,我送你的東西可要留存好,不能弄丟了。”


    “我知道。”


    “那可是件神仙送的東西。”


    “我知道。”


    “還有,你一定要記得我最喜歡你了。”


    “我……噯,我說天賜,你今日怎麽了?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沒事沒事。反正姐姐你平日間對我就不上心,我擔心你會把我忘了。”


    “忘了?你的意思是,再過幾日,你滿三歲就要被皇後娘娘接到雍華殿住,擔心我會把你忘了?你是我弟弟,除非我沒了,否則怎麽會把你忘了?”


    “那就好那就好。”


    “沒事亂瞎想什麽?雖然睿竹殿與雍華殿之間是有些距離,我們之間的確也不能如之前那般隨時見麵,但你跟我都是母妃的孩子,我們是親姐弟啊!”


    可是長冰,我本意不想與你做親姐弟啊!


    ……


    “殿下,殿下小心。”


    綠籬見赫連長冰一邊抄前行,一邊沉思不語,遂出言提醒。


    赫連長冰下意識看了看足下的路,道:“迴去吧!”


    “……”綠籬與薑翎對視一眼,眸中盡是疑慮,卻沒有多問,扶著赫連長冰返迴甘藍軒。


    “我看你是有話要說嗎?欲言又止的樣子。”赫連長冰望著綠籬問。


    綠籬遲疑道:“殿下,奴就是感覺很是奇怪。你說百裏沂是怎麽知道你手腕上長年佩戴著一隻夜蠡手鐲的?”


    赫連長冰搖了搖頭,未言。


    綠籬想了想,道:“奴覺得這事很是蹊蹺。在殿下你見到百裏沂所扮的小啞巴簡小竹之前,從未聽說過百裏沂來過堇國。甚至在之前,我們連他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你說,他是如何知曉這些的?說不定這背後還有其他我們無法深知的事情,而百裏沂迎娶殿下你不過是個幌子!”


    赫連長冰聽完,側目看向綠籬,含笑凝視綠籬半晌未言。


    綠籬被赫連長冰平靜直視,略顯不安道:“殿下,為何要如此看奴?難道奴臉上有髒東西?”


    “髒東西倒沒有,但你讓我看到了你的智慧。”赫連長冰笑道。


    綠籬聽完,趕緊拍了拍胸口,道:“殿下,你嚇死奴了。奴還以為說錯話,或者哪裏不對了!”


    薑翎見狀,則在旁抿唇莞爾。


    “那殿下你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嗎?”綠籬緊問。


    “想啊,可現在百裏沂並不在堇國,怎麽問啊?”赫連長冰道:“他若來堇國,肯定是替他父皇宣讀詔書,然後順便將我帶迴戎國。再者,來宣讀詔書迎我去戎國這類小事,戎國完全可以交給任何一個將軍、大臣來完成,何須百裏沂親自跑一趟?你說是不是?”


    綠籬沉吟片刻,點頭讚同,但很快又意識到不對勁。“誰說宣讀詔書和迎娶殿下你是小事?在奴的眼前,這些可都是大事!特別是殿下你出嫁這事,對奴來說,那就是天大的事!畢竟婚嫁就是女子一生的大事,可殿下你卻……”


    赫連長冰見綠籬沒有再言,笑問:“卻什麽?”


    薑翎接言道:“綠籬是想說,殿下你卻嫁了個敵國殿下,還不知道疼不疼你,以後的日子會如何?”


    赫連長冰微笑拉住綠籬道:“你與我同去,我過什麽日子,你就隻能跟著過什麽日子,到時候可別哭鼻子。”


    “奴才不會哭鼻子,隻要跟著殿下就好。”綠籬依偎在赫連長冰肩頭,道:“殿下,我們是天生的緣分,估計這輩子都會在一起。”


    “那這樣好不好?”赫連長冰反問。


    “對奴來說,挺好。”綠籬看向赫連長冰道:“可於殿下來說,奴還是覺得殿下應該有個依靠才好。”


    “你……”


    “長公主殿下。”


    赫連長冰話還未完,就被提足進門的溫意打斷話荏。“潤膚的熱湯備好了,還請長公主殿下移步浴房。”


    赫連長冰聽畢,輕聲應了聲“好”,隨即起身。


    綠籬趕緊收拾了些洗浴衣物等物品,跟在赫連長冰、溫意等人身後去了睿竹殿的浴房。薑翎則留在了殿中。


    睿竹殿的浴房裏有一方溫池,所謂溫池就是利用地勢高低、木石等物砌成的方塘。方塘不大,僅能夠容下兩人洗浴,成年人坐在方塘中,塘沿高度剛好適合將頭仰躺在上。方塘尾部,有一條粗大蠻竹所製的導流管,熱水便能夠沿著這導流管進入方塘中,而方塘裏的水則始終保持在塘沿下方一個虎口高低。


    “長公主殿下請入浴。”溫意將一件柔軟的紗袍披在已經將整個身子坦露在空氣中的赫連長冰肩頭,道。


    赫連長冰沒有絲毫猶豫,提足進了方塘中。“溫掌事,這水裏都加了什麽?為何聞起來既有花香又有藥味?”


    溫意含笑道:“這水裏,老奴今日加了七味藥,三種花。長公主殿下你先泡上五日,我們再換。”


    赫連長冰問:“那本宮需要泡上幾個五日?”


    溫意笑道:“這就要看公主的肌膚和頭發恢複得如何來決定了?”


    赫連長冰又問:“那依照溫掌事你看來,本宮現在的肌膚需要泡上幾個五日?”


    溫意莞爾道:“依照長公主殿下如今的肌膚和頭發狀況來看,估計得泡上四個五日。”


    赫連長冰聽完,自嘲道:“挺長時間。”


    “這個時間可不算長。”溫意忙道:“聽聞長公主殿下在邊境的軍中待了十六年,但老奴看了長公主殿下的肌膚和頭發,感到有些詫異,在那種地方竟還能養得如此好。”


    赫連長冰輕笑道:“本宮在軍中時,得上官照拂,並未幹重活,也不辛苦,所以還好。”


    綠籬聽了赫連長冰的話,忍不住嘟起嘴。什麽得上官照拂?即便杜秦雲將軍再照拂,但殿下在軍中時是男子身份。她作為一個男子,什麽粗活兒沒幹過?什麽重物沒有搬過?殿下也真是的……


    “原來是這樣,難怪長公主殿下看起來比同齡的女子們要年輕不少。”溫意示意赫連長冰仰躺在塘沿,將長發盡數捋到腦後,用一種綠色的藥膏將赫連長冰的發絲全部塗抹上,輕輕捏揉。


    哼!比同齡女子看起來年輕?我家殿下才二十二而已,本來就年輕。綠籬聽了溫意之言,忍不住在心中忿忿想著。要說老,我家殿下怎麽也比不上你老吧!明裏暗裏的說我家殿下,真以為我聽不出來你的意思?


    溫意將赫連長冰的長發塗抹上藥膏,用熱毛巾裹緊,再以頭繩束縛住,隨即拿出一瓶白色潤膏將赫連長冰的整張臉塗抹完畢,才道:“長公主殿下,你稍作休憩,待時辰到了,老奴再來喚你。”


    赫連長冰微微頷首,以示明白。


    溫意便率著跟隨的宮女退出浴房,留了綠籬在赫連長冰身側。


    綠籬見溫意離開,望著閉目養神的赫連長冰,低聲問道:“殿下,你是否該去探望陛下呢?”


    赫連長冰聽完,沉默許久未言。


    “殿下的意思是不去?可他終究是你父皇啊!”綠籬見赫連長冰未言,接著道。


    赫連長冰低低歎息一聲,道:“我沒說不去,隻是去了不知與他說什麽?我如今連他長什麽樣子都快記不清楚了。”


    “其實,奴也記不清陛下的容貌。”綠籬聽罷,趴在塘沿,凝視赫連長冰道:“但,殿下,陛下終究是你的父皇,你既然已經迴來,本該先去請安問候。”


    “我知道。那待我洗浴完再去吧!”赫連長冰道。


    綠籬望著被藥膏塗抹滿臉的赫連長冰,輕聲道:“不知道溫掌事在殿下你臉上塗了什麽東西,看起來挺黏稠的。”


    “這個呀,我覺得應該是一種令人能生出好顏色的養容藥膏。”赫連長冰道:“我聞到這裏麵有杏仁、龍腦、麝香之類東西的味道。之前我看了些典籍,說是前朝有位貴妃娘娘,她自己研製了一種獨特的養容秘方,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裏令人粗糙的肌膚恢複水潤。也不知道,這藥膏是不是這個養容秘方所製?”


    “這麽神奇!”綠籬有些好奇道:“殿下,奴也想試試。”


    “這有何難?待會兒,我讓溫掌事拿些給你,將你的小臉養得漂漂亮亮。”赫連長冰笑起來,伸手輕拍了一下綠籬的臉頰。


    “殿下,你的手上全是水呢!”綠籬被赫連長冰摸得半邊臉上全是水漬,忍不住抱怨道。


    赫連長冰聽完綠籬之言,隨即又伸手去拍綠籬的臉頰,嚇得綠籬趕緊逃到一邊。“殿下,你怎麽學壞了?討厭。”


    赫連長冰當即大笑起來。


    溫意與其他宮人立在浴房外,聽見裏麵傳出赫連長冰的笑聲,不禁搖了搖頭。長公主殿下,你都快要被送至戎國了,還這般高興,你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而為之呢?


    赫連長冰做完全身養護,便換了一身新裝,由綠籬陪著去了赫連嵐的央嵐殿。


    赫連長冰得通傳入殿時,正看見赫連嵐坐在榻椅上垂首養神,發鬢上的白發猶如山巔的積雪般覆滿兩鬢,老態畢現。赫連嵐身側立著貼身侍衛龐衾和貼身大監楊彬,殿中還有諸位伺候宮人。


    赫連長冰望著坐在榻椅上的赫連嵐,行了問安禮,朗聲道:“長冰見過父皇。”


    赫連嵐似乎沒有聽見赫連長冰所言,依舊垂首不動。


    “父皇,父皇,長冰來看望你了。”赫連長冰又將音量提高幾度。


    然而,垂首而坐的赫連嵐仍舊沒有反應。


    赫連長冰略顯疑慮,隻得將目光轉向立在離赫連嵐最近的楊彬身上。


    楊彬見赫連長冰朝自己看來的眼神,當即會意,忙拽了拽赫連嵐的袍襟,輕聲道:“陛下,長公主殿下來看望你了!陛下……”


    赫連長冰見赫連嵐仍舊沒有響動,心中不由泛起不祥之感,立刻大步上前,晃了晃赫連嵐的手臂。哪知,她詢問的話語還未出口,就見赫連嵐“哐”的倒在了榻椅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身體溫熱。赫連長冰頓時大驚,連聲喚道:“父皇,你怎麽了?父皇,你醒醒啊……”


    “陛下,陛下……”一直守在赫連嵐旁側的龐衾和楊彬臉色頓時大變,趕緊撲倒在赫連嵐身邊,搖了搖赫連嵐的手臂,又拿手指試了試赫連嵐的鼻息,見其沒有任何出氣,當即失聲痛哭起來。


    楊彬在震驚傷痛之餘,依舊謹記自己的職責,即刻起身後再度“噗通”跪倒在殿階前,高唿道:“陛下,龍馭賓天啦!”


    “陛下龍馭賓天!”


    ……


    其餘宮人見狀,立刻哀聲嚎啕起來,並將此訊次第傳出央嵐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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