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個為情所困的神仙。”胤滄笑起來,眸中劃過一抹不以為然。這世間,不管凡間的男人、傀域的男妖男魔,抑或是冥界地府的男鬼們,誰又逃得脫情的枷鎖呢?”


    “看這情形,難道是那位神仙心儀者被貶謫了?”靳弘問。


    “後來聽孟婆神那裏的侍女們私下擺談,說是那名女子也是天界的神仙,不知因何故被貶謫,在酴忘台下剛喝完孟婆湯,正被送上六道橋。不想,那位白衫神仙從天界追了過來,想要將女子帶迴去。”艄公眼神中既有驚羨又滿是遺憾,道:“那位白衫神仙沒能將女子追迴,反而被突然結冰的忘川河凍在了原地。事發突然,隻在眨眼間,老夫就看見忘川河河麵變白,而老夫與那個白衫神仙以及手中的船篙就此被冰封。”


    胤滄聽到艄公的講述,心中竟沒來由的一驚。這番場景似乎與某位的經曆有類似之處!“後來呢?”


    “後來,直到那個女子消失在六道橋盡頭,忘川河麵的冰層才瞬間消融。那位白衫神仙因追趕不上女子,眼睜睜望著女子去了輪迴道,隨後便在老夫舟楫之上抱頭痛哭,哭得雙眸流血。”艄公哀哀歎息道。


    靳弘聽得驚心動魄,不免瞪大了雙目。雖然他不明白情為何物,但看這位白衫神仙的行為舉止,那得有多深的感情才會如此!“後來呢?”


    胤滄本欲詢問,聽見靳弘出聲,便沒有再言,而是拿眼看定艄公。


    “後來,他跳進了忘川河裏,浸泡了三天三夜,被河中惡鬼啃食得遍體鱗傷、神力盡失,好在他最終被隨後趕來的兩個神仙救走了。”艄公道。


    “後來,你還聽說了什麽?”胤滄緊問。


    “再後來,都是很久很久了,估摸著也有兩三千年的光景吧!老夫那時已經到婆娑河上擺渡了。在無意間,聽到有個渡河的魂魄說,天界月下神府有個仙子犯了錯,好像跟那位白衫神仙追趕的女子有關,被罰下界來陪伴她。”艄公道。


    “呃?”胤滄聽完,心中驚疑不定,嘴邊卻忍不住綻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看來,他應該沒有認錯!


    靳弘追問道:“老船家,你日日行走在這婆娑河上,應該聽到很多過路鬼魂的故事吧?可否講些來打發這無聊時間?”


    艄公聽完,笑眯眯的望向靳弘,道:“你這匹小狼,好奇心倒是挺重。”


    小狼?!他竟叫他小狼。靳弘聞言,滿臉驚異,望著艄公半響未言。這艄公到底是何來曆?他說他在這冥界擺渡百餘個甲子,可是真的?


    艄公見靳弘滿臉震驚,不以為然的從腰間摘下一個酒壺,朝著口中猛灌了幾口,還伸舌頭將唇邊滴落的酒漬盡數撈進嘴裏。


    胤滄望著艄公的舉動,心中陡然浮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這股酒香為何有種似曾相識的滋味?


    “噯,到了。把剩下的冥元付了吧!”


    正在胤滄和靳弘怔怔出神之間,又聽艄公說了這麽一句。胤滄率先迴過神,趕緊摸出冥元遞給了艄公,拉著靳弘跳上婆娑河對岸,急步朝著酴忘台的方向行去。


    胤滄和靳弘走了數步後,似乎想起了什麽事,趕忙迴頭朝著婆娑河方向張望,隻見婆娑河麵上煙霧繚繞,哪裏還見適才那個擺渡艄公及他舟楫的蹤影?“我們剛才遇到的應該是北方鬼帝之一的楊殿君。”


    “楊殿君?楊雲。”靳弘滿臉茫然,須臾後,驚道:“糟了殿下,他發現了我們的來曆。”


    胤滄想了想,道:“可其他的,他也沒說什麽。恐怕是想要知道我們來此的目的吧!”


    “怎麽辦,殿下?”靳弘略顯緊張的望著胤滄問。


    “不要驚慌,就當我們是來遊山玩水。”胤滄轉身,朝前方行去。


    靳弘再度迴望了一眼煙霧繚繞的婆娑河麵,忐忑的跟在胤滄的身側而去。


    酴忘台下.躑躅宮。


    整座宮殿光影灼灼,廊房、迴廳、殿室等地往來的鬼吏、鬼差、女使猶多,雖然忙碌,卻井然有序。


    正殿之中的大椅上斜倚著一個姿容俱佳、膚色慘白的華服女子,女子微閉雙眸,似在養神。在她身側立著個輕搖蒲扇的女使,女使梳著雙螺髻,生得玲瓏可愛,看模樣似在二八芳齡間。


    “小昭,今日那邊送來了多少投生的魂魄?”女子忽然低聲問道。


    “迴稟酴主,今日三個。”被女子稱作“小昭”的女使忙應道。


    這個女使本名昭菱,是孟婆身邊的貼侍。而被昭菱喚作“酴主”的女子正是孟婆。世人皆以為孟婆是個佝僂老嫗,卻不知這隻是孟婆在送那投生魂魄喝酴忘湯後踏上六道橋之時的形態。


    孟婆聽罷,緩緩睜眼,坐直身子,理了理耳邊鬢發。“都幾時送?”


    “今日未時一刻一個,戌時三刻一個,子時三刻一個。”昭菱一字不差的道。


    孟婆聞言,似對此般投生之事早已習以為常。“此時幾時?”


    “午時二刻。”昭菱輕聲道:“酴主,你是要休憩片刻,還是要吃點什麽?”


    孟婆沉吟須臾,道:“不必了,我去看看未時投生的那個魂魄。你吩咐鬼吏按照往日慣例辦便是。”


    “是,酴主。”昭菱聞言,放下手中蒲扇,匆忙出了殿。過了少傾,昭菱又迴返到孟婆身畔。


    “如何?”孟婆側目問。


    “鬼吏都知道了。”昭菱道。


    孟婆微微頷首,站起身來,伸手欲整理華服上的皺褶,卻聽昭菱在旁柔聲道:“酴主,奴來。”


    孟婆隨即將抬起的手放下,任由昭菱幫忙整理繁蕪的裙裾。


    “酴主,奴不太明白。”昭菱將孟婆的華服打理完畢,抬眸偷瞄了一眼麵無表情的孟婆,低聲問。


    “不太明白什麽?”孟婆扶住昭菱的手腕,臉色波瀾不驚,提足朝著殿外行去。


    “奴不太明白酴主為何今日要著盛裝?難道是因為那新送來的三個魂魄?”昭菱問。


    孟婆聞言,輕笑道:“自然不是。”


    昭菱聞言,略顯詫異,忙問:“那是什麽?”


    孟婆抬手摸了摸昭菱的小腦袋,道:“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


    昭菱見孟婆不願意言明,又不便再追問,隻得將好奇全部憋在了心口,癢得跟螻蟻亂爬一般。孟婆見到昭菱這副模樣,不覺莞爾。


    昭菱跟著孟婆去了投生廊房,隻見三個剛被五殿王的鬼吏從望鄉台送來的魂魄正一臉或喜或悲的被各自關在一間房中。這此後,它們便隻等著孟婆的那碗酴忘湯,待酴忘湯飲下後,孟婆就會親自將其送過往生亭,再上六道橋,直到魂魄行下六道橋盡頭,孟婆才算完成一件投生。


    昭菱跟著孟婆不過千餘年,但已見過太多投生的魂魄。而這些能投生的魂魄也是極不容易,要麽是惡小善大者,要麽是直送登天梯的大智大善者。登天梯,顧名思義,就是能夠到達天界的地方。但是,能夠被送去登天梯的魂魄實在極少,自昭菱來這躑躅宮後,就隻見過一個魂魄被中央鬼帝周殿君和稽殿君親派鬼兵接去外,其餘的都是些投生各道的魂魄。


    孟婆在昭菱的攙扶下踏進了第一個魂魄的房中,見到房中的榻上呆坐著一個身形瘦小的男子魂魄,麵側墜著金絲麵紗,頭上束著虎口高的王冠。


    孟婆進房後,當即抬袖一揮,刹那間換了副容顏和裝束,變成一個衣著樸素的老嫗,一手拄著縛魂神杖,一手提著盞引魂燈。孟婆將縛魂神杖交給昭菱後,伸掌凝出一張金光閃爍的生魂發簽,垂首細細閱後,眼眸無端的一斂,道:“竟是個妖魂。”


    昭菱一聽,驚問:“妖?哪裏的妖?”


    孟婆輕聲道:“棠國。”


    昭菱不解,緊問:“棠國是什麽國?怎麽沒有聽聞凡界有這樣的國度?”


    孟婆道:“螳螂妖的國度,生息在凡界。它們的國王曆代都是女的,國中都是女子主事。女王一般都會迎娶無數新夫。”


    昭菱聞言,輕笑道:“這不是與凡界那些凡人國度的習俗相反?”


    孟婆微微頷首,道:“螳螂妖向來都有在新婚之夜後噬夫的習俗,這個魂魄應該是棠國那位生性風流倜儻的棠玥女王未過門的夫婿曜了。”


    “未過門?怎麽會死掉?”昭菱忙問。


    “是他殺。”孟婆輕聲道。


    昭菱緊問:“他殺?很慘嗎?”


    孟婆輕笑道:“雖然他是被剖掉十二顆氣凝珠而亡,但來生卻有個好去處。”


    “好去處?”昭菱嘟嘴道:“何以見得,酴主?”


    “難道做個平等凡人不好嗎?”孟婆反問。


    “可萬一他不願意呢?”昭菱道。


    “哪裏由得他願不願意?”孟婆淺笑,抬眸看了看門外,道:“是時候讓他們將酴忘湯送過來了。”


    “是,酴主。”昭菱聞言,連忙出門催來鬼吏,令其去端了酴忘湯來。


    孟婆接過那碗酴忘湯,緩步行至曜跟前,將酴忘湯遞至他眼前。“喝完它,我便送你去投生,做一迴真正的凡人,讓你體驗一番凡世七情。”


    曜聞聲,抬眸看向孟婆,見其姿容盡顯老態,且衣著還十分樸素,不覺微怔,半響後才低啞聲音道:“我不喝。”


    孟婆見曜不配合,遂問:“為何?”


    曜道:“我要等棠玥。”


    孟婆聽完,臉色微斂,道:“你等不到她。”


    “為何?”曜聞言,頓時一驚,“噌”的站起身。因曜身材矮小,未能對孟婆產生任何震懾,隻是令孟婆略顯不悅的朝後微揚起下頜。


    孟婆反問:“你真想知道?”


    曜點頭,未言。


    孟婆道:“我可以告訴你,但我告訴了你後,你得乖乖的喝掉酴忘湯,若是不然,就休怪我無情。”


    曜聞言,立即頷首道:“我明白。”


    孟婆冷聲道:“來世,她將是一條被富貴人家中遺棄的流浪犬。”


    曜聽罷,臉色瞬間慘白一片,片刻後才喃喃道:“那我可會遇到她?”


    孟婆頓了頓,緩聲道:“會。在她被人打死的時候,你會正好經過它身邊,看上她一眼,送她離開世間的最後一程。”


    曜聽畢,“咚”的一聲跌迴榻沿,眸中浮起厚重的淚霧。


    孟婆將那碗酴忘湯朝曜跟前送了兩寸,道:“快喝了吧!”


    曜沒有接酴忘湯,而是仰頭問孟婆,道:“那,那她是生的什麽毛色?”


    孟婆道:“黑色。”


    “黑色?黑色。”曜將這話重複了數遍後,猛地接過孟婆的那碗酴忘湯一飲而盡。


    昭菱在旁看得滿頭霧水,待鬼吏將曜扶出廊房的房門後,才問孟婆道:“酴主,他怎麽突然就喝了?”


    孟婆抬眸看了看昭菱,跟在扶著曜走向六道橋方向的鬼吏身後緩步而行。“因為,他無力改變事實。”


    “他這是認命了嗎?”昭菱問。


    “不一定。”孟婆道。


    “為何?”昭菱不解道:“他的生死簿上不是已經將他何時生何時死寫得很清楚了嗎?難道,他還能改變?”


    “小昭,你知道什麽是執念嗎?”孟婆問。


    “執念?”昭菱想了想,道:“不就是說對某事比較執著嗎?”


    “執念與執著隻有一線差距。”孟婆道:“況且,曜想要再見到棠玥的執念太強了。他的生死雖然有定數,但是中間的命程依舊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昭菱聽完孟婆之言,若有所思的想了想,並未多語,而是立在往生亭中,遙視孟婆一手拄著縛魂神杖,一手提著引魂燈,將曜送上了第三道橋,讓其自行投生去成為普通凡人。


    昭菱見孟婆返迴時略顯疲勞,遂道:“酴主,可要休憩?”


    孟婆幻迴適才的華服裝扮,微微頷首。“在戌時一刻喚醒我。”


    昭菱忙點頭應了聲“是”,攙扶孟婆返迴躑躅宮內殿,服侍孟婆睡下後方才離開。


    “菟菟……”


    孟婆睡了約莫一個時辰,正在酣甜中,不料竟被耳邊傳來的一道既溫柔又熟悉的聲音驚得猛然打了個激靈。孟婆趕忙睜眼,朝著四周環視一遭,望見門口隱約立著個長發及腰、著一襲雪色衣衫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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