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零一四年夏天,我去南京出差,再一次遇見了徐香織,她在明亮的燈光下大喊我的名字。事隔多年,我沒想到能再次見到她,還是在這種特別的地方。


    本來和項目方簽訂完協議就要離開的,北京那邊還有幾個事情要落實。得知協議簽署完畢,合夥人左一個電話,右一個微信,就跟催命似的,說什麽除了我沒人搞得定那個鐵血老娘們。我心裏罵王八蛋,說了幾次前期工作做細致就是不聽,結果還得我拉下臉去跟人賠笑。


    可酒店退了房臨出門卻起了暴雨,怎麽都打不到車,眼睜睜的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航班耽誤了。跟合夥人通電話,告知我這邊的情況,說今天肯定是迴不去了,要麽你改約時間,要麽你想別的辦法。合夥人說時間肯定改不了,你不知道這大姐身後還有多少人盯著。我說那你們自己想法子,我現在是沒轍了。合夥人在那邊連罵了幾句我操,我直接掛了電話。


    坐在酒店大堂,看著窗外的大雨,正想著是訂高鐵迴北京還是去哪裏打發打發時間,李牧格正好打電話過來,問我離開沒有。我實情以告,他在那邊哈哈大笑,說那正好,可以叫幾個人放浪一下。下午四點多我們碰了麵,連他兩個朋友,大家痛快喝了一場,半醉不醉,李牧格說一起去唱歌,唱完歌去洗澡。他說秦淮河風光依舊。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路邊找了一輛車,四個粗壯的老爺們一起鑽進來,車裏頓時擁擠不堪。他報了一個地名,那個司機嘿嘿笑了幾聲,走了快一個小時,車子停在了一個陳舊的巷子外麵。巷子很窄,隻夠一輛車通行,一眼望過去黑壓壓看不甚清楚,隻覺得破敗陳腐的厲害。李牧格說,別看都叫京,南京和北京還是有區別的。他一邊笑一邊說,你別看這個地方破,裏麵別有洞天。我跟在他身後,踩著地上的積水走了幾百米,拐進一個仿古建築的院子之後豁然開朗,燈光璀璨的不像話。


    進包房之前,口袋裏的手機嗡嗡嗡的響起,又是合夥人,說是鐵血老娘們那邊的情況不好辦,問我下一步怎麽做。我捂著有些發脹的腦袋,又來到樓下大廳,說該怎麽辦怎麽辦。合夥人聽了我的話特別不爽,說什麽叫該怎麽辦怎麽辦,你他媽的這態度不對。我聽了態度兩個字也跟著不爽起來,多日來的勞累和煩躁一股腦兒迸發,二人大吵一架。掛電話的時候,我問候了合夥人的母親。


    合夥人憤憤不平,大聲說那是你丈母娘。


    其實這種情況經常發生,說不上三天兩頭,跟例假一樣,一個月裏總少不了幾天。但是爭吵過後大家還是笑臉相迎,該做什麽事還做什麽事。照合夥人的話說,大家在一起又不是處感情,都是為了做事嘛,吵吵架很正常。


    掛掉手機,我心中還是氣憤難平,差點把手機砸到牆上,為了平複情緒,我點了一根煙。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拿著手包的女人在雕花大門那裏大聲叫我的名字:“何永平?你是何永平嗎?”


    我噴出灰色的煙霧,看著叫我名字的女人在閃爍的霓虹燈下轉換顏色,一會兒紅一會兒藍,讓人看不清楚。我走近一些,疑惑的看著她:“您是哪位?”她快幾步走過來,深色的旗袍伴隨著哢哢的腳步聲搖曳生姿。那個女人帶著讓人炫目的香味幾乎是衝到了我的麵前,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是徐香織呀,你不認得我了?”她一雙眉眼畫的漆黑,臉上塗著白白的粉底,嘴巴血紅耀眼。徐香織?眼前的這個人很難讓我和那個笑意怯懦的徐香織聯係起來。


    她晃了晃我的胳膊:“你是何永平對吧?”


    我說我是。


    她有些著急:“你是何永平你怎麽會不記得我呢?那時候我坐在你前麵,你給我畫梅花,還給我捐過一百塊錢。”


    我看著她臉上的焦灼,一瞬間有些發懵,實在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一百塊錢的事情我記得,可是梅花的事情我怎麽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她拍著我的手:“你到這裏來幹嘛?”


    我丟了煙頭說,跟朋友來玩。


    她有些慌張:“那是那是,到這兒來都是玩兒來了。”


    我不知道下麵該說什麽,就問她你在這裏幹什麽?但是這句話問完我就後悔了,在這裏的女人還能是幹什麽的。好在這時候李牧格在上麵喊我,你他媽的幹嘛呐,快上來。


    我看著眼前的徐香織,眉目描畫的很精致,但是難掩眼角的皺紋和神情中的疲倦。我跟她說:“朋友叫我上去。”


    她似乎有些不舍,拉著我胳膊的手使上了力氣,又覺得不太對,飛快的放開,嘴角抽動了幾下說:“你這就上去嗎?”


    我心中不知道哪裏來的惆悵,腦中卻什麽話都想不出來,隻好說道,這就上去。她看了我幾眼,又退一步,點點頭說,好,你上去吧。


    我也退了兩步,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心裏覺得怎麽都得說點什麽,可是終歸什麽都沒有說出來。李牧格又在上麵喊,我連說來了來了。李牧格說,你怎麽這麽墨跡,遇見相好的了。我點點頭說,遇到一個朋友。這時候,徐香織在下麵又喊了一聲:“哎,何永平,你在哪個房?”我愣了一下,李牧格往下看了一眼,幫我迴了一句春水瑤。


    李牧格進房間之前,疑惑的問我,看不出來你還認識徐姐,不簡單不簡單。我不置可否,什麽都沒說。


    春水瑤很大,從前到後站了十幾個小姑娘,統統穿著剔透的旗袍。李牧格說旗袍比製服來的過癮,這可是六朝古都。說著話的工夫把手搭上了一個小姑娘的胸脯。那個小姑娘報以羞赧的笑容。高中同學說,試試南藝的手感,不過說好啊,客我請,炮費自理啊。一席話說的小姑娘們都嘻嘻哈哈的。


    李牧格招唿大家,坐下坐下,你們這些小姑娘別站著了,全都坐下,有會唱歌的唱首歌聽。一時間喧囂聲起,滿屋子鶯鶯燕燕嘰嘰喳喳的聲音。隨著音樂響起,屋子裏麵的人仿佛被網子兜起來的魚兒,個個都變得滑溜溜的。


    不知不覺間,又灌了許多酒下去,我一邊抽煙一邊跟她們劃拳,一個背影卻不停的在我腦中閃爍。李牧格舉著麥克風唱跑馬溜溜的山上,煙霧繚繞中,周圍亂作一團。


    我的手機在桌子上震動不停,是合夥人打來的。我拿著手機出了包房,在過道上接通,問合夥人到底要幹嘛?合夥人的聲音在那邊時斷時續,我怎麽都聽不清楚,直接把手機關了機。旁邊的小姑娘問我去不去洗手間,我說去。到了洗手間,扶著女人屁股樣子的尿桶我哇哇狂吐。吐完之後洗了一把臉,腦中浮現出徐香織的樣子,一會兒濃妝豔抹,一會兒素淨如溪。我頓時心裏難過起來。


    2


    我和徐香織是初中同學,但僅僅相處了初二那一年。初一結束之後分班,我和徐香織分到了一個班級。她就坐在我正前方,披著一頭瀑布般的黑直秀發。別的記憶幾乎全都模糊了,唯獨她的頭發,真的是又黑又直,美麗的不行。那時候的徐香織不怎麽說話,但是一雙眼睛很有神采,眼波流傳就是風情。可惜那時候不是很懂。


    徐香織成績一般,不好不壞,名次也是不上不下。老師也很少找她提問題,就算是提了問題,不論對錯,她迴答問題的聲音也是蚊子般細不可聞。記憶中她也沒和誰發生過衝突,所以更談不上吵架打架。隻是有一次紀律委員的鋼筆丟了,誣賴到她頭上,才分辨了幾句。紀律委員是個黑胖的姑娘,長得不好看,說話嗓門很大,特別愛打小報告,在班級裏極不討人喜歡。


    徐香織家裏很窮,窮的從秋天到春天隻穿一件外套,連褲子也隻穿一條。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也可能是因為別的,無論徐香織怎麽分辨,紀律委員口口聲聲說是徐香織拿的,還說她親眼看到了。徐香織隻是說我沒有,別的什麽都不說。紀律委員說,那好,既然你沒拿那你發誓,如果是你拿的鋼筆,那你死爹死媽。徐香織沒有發誓,也不承認鋼筆是她拿的。紀律委員說,既然不是你拿的那你為什麽不發誓?徐香織不說話,隻是死死地盯著小黑胖妞。


    同桌有些看不下去,跟我說紀律委員就會欺負老實人。我就和紀律委員說,她說不是她拿的就不是,你讓人家發誓幹嘛?


    紀律委員咄咄逼人的架勢早就有人看不慣了,我開口說了話,別人也都跟著附和起來。紀律委員隻好悻悻然作罷。


    那件事情之後,徐香織給我寫了一張紙條,說“何永平,謝謝你”,別的什麽都沒有。我也給她迴了一張“不用謝”。可是就這件事情也被紀律委員盯上了,打小報告給班主任說我和徐香織傳紙條。


    班主任不講理,上晚自習的時候把我和徐香織找去了,說是現在正是學習的大好年紀,不要發生不該發生的關係。當時我很氣憤,和班主任分辨了幾句。班主任義正言辭的告訴我,是有同學發現你們的問題這才報告給我,你不要以為這是空穴來風。


    不得不承認,人言可畏。自打班主任找過我們之後,所有認識我的人都會問我一個問題,你和徐香織好上了?當然,那時候對於一個保守落後的小鎮還沒有戀愛那麽高級的詞匯,就算是出現,也是出現在老師嘴裏的早戀。但我對於這種無休止的問答很是反感,更不敢承認和徐香織有什麽關係,甚至於在心裏對她都有了一些排斥。此後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眼神的觸碰都沒有。


    以後的日子,她依舊沉默寡言,我依舊做著我的事情,仿佛什麽都沒有改變。


    轉眼就到了冬天。那年冬天雪來得特別早,飄飄灑灑的下了兩三天,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特別是教學樓前的甬道,因為走的人多,雪被踩的又髒又滑,一不小心就會摔倒。不知道那個壞小子出的主意,又在踩的結結實實的路麵上潑了兩桶水,那路簡直沒法走,一步三滑。


    中午放學的時候,我們一群熊孩子在那條路邊等著,看那個女同學遠遠走過來,就故意往他們身上撞,沒撞到的也會失聲尖叫。撞到的就會摔倒,爬起來對我們就是一通追逐打罵。我們則是邊跑邊笑,實在是討厭的很。


    臨近上課的時候,徐香織低著頭遠遠的走了過來。本來都準備迴去的幾個人,把眼睛一起放到了我的身上,一個同學說,何永平,你敢把徐香織撞倒嗎?徐香織身上穿著略微肥大的紅色外套,一看就是大人的衣服,腿上套著打著布丁的棉褲,傻笨傻笨的。我看著遠遠走來徐香織,心中忍不住慌亂起來,但是麵對幾個熊孩子的質問,我還是迴答說那怎麽不敢。幾個人慫恿我,那你去呀。我看著他們說,馬上就要上課了。幾個人嬉皮笑臉的說何永平你肯定對徐香織有意思。我分辨說沒有。一個同學說,怎麽別的女同學你敢撞,徐香織你就不敢。別的孩子一起附和,就是就是。我聽了他們這麽一說,轉頭就對著徐香織走去。


    徐香織低著頭,很小心的在冰雪上走著,步伐很小很輕,仿佛害怕踩到什麽東西一樣。就在我經過徐香織邊上的時候,身子故意一歪,重重的撞在徐香織的肩膀上。徐香織一個趔趄,身子重重的倒冰渣子上,滑出去好遠。看著徐香織摔倒在地的那一刻,我突然難過起來,很想過去把她扶起來,可是看著不遠處幾個嬉皮笑臉的家夥,我臉上也堆起嬉皮笑臉的表情,向那幾個家夥跑去。


    跑到教學樓走廊下麵,不經意的迴頭看了一眼,徐香織正兩手撐著地艱難的爬起來,隨著預備鈴聲的響起,一瘸一拐的向教室走來。我先迴到教室坐下,徐香織過了好一會兒才進來,依舊一瘸一拐,頭發上都是碎裂的冰渣。她走到我跟前,依舊低著頭,就在她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那一節課我都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時不時的看一眼前麵的徐香織,內心苦澀鬱悶。反複掙紮了許久,想給徐香織寫個紙條道個歉,可每當筆落到紙上,就感覺好多人都在看著我,終歸什麽都沒有寫出來。


    本來我以為這件事情很快就會成為過去,可終歸沒有。第二天的時候徐香織沒來上課,第三天也沒來。一個人問我,何永平你是不是把你媳婦摔傻了。我揪過那小子的領子就給了他一拳,可最後還是被人拉開沒打成。沒想到被班主任進來瞧見,把我們兩人好好收拾了一頓。


    第三天是周五,還是沒有看見徐香織,我的心有些慌亂。班主任晚自習上說,徐香織前兩天不小心摔傷了腿,沒辦法來上課了。還特別強調了徐香織家庭很困難,沒有爸爸,媽媽生病常年臥床雲雲。當時我聽班主任說到這裏的時候,心中的懊悔無窮無盡襲來,隻想狠狠的給自己來幾巴掌。班主任說話的過程當中,無數次我想跟班主任說徐香織是我給撞倒摔的,可究竟沒說。下晚自習的時候,紀律委員那個胖丫頭來找我,說想給徐香織捐助點錢。我說我就是個曆史課代表,這事兒你應該跟班長商量,你找我幹嘛?胖丫人說你不是跟她關係好嘛。


    募捐進行的很順利,大家你一塊我兩塊的,很快就捐了一百多。周六的時候,我特意騙母親說買書要了一百塊錢,交給同桌讓他幫我捐,並且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是我捐的。誰知道他拿著一百塊錢跑到講台上,大聲說道何永平給徐香織捐款一百塊。大家聽了他的話,頓時鼓起掌來,吹口哨的大聲叫喚的什麽都有。那一刻我羞愧極了,埋著頭一句話都不敢說。


    第二天一早,班主任還專門提名表揚了我一下,不過最後他畫風一轉,說現在的是學習的好時候,千萬不要早戀。同學們再次哄堂大笑。迴憶起來,那是我所有青春期中接受到最嚴厲的嘲笑了。但是不知道怎麽迴事,那會兒覺得並不丟人。


    班主任表揚之後,提名讓班長副班長紀律委員還有我,在中午休息的時候去一趟徐香織家,把捐助款項送過去。路上順便買一點水果什麽的。那一路上,也許是我人生走過的最長的路徑之一,自行車行駛在田埂上和石渣路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讓我覺得無比的焦灼。見到徐香織怎麽說,見到大人怎麽說,她要是留我吃飯該怎麽辦……無數的問題困擾著我,可是真等到了徐香織家裏,所有的問題全都消失的殆盡,隻剩下了驚訝。徐香織家真的是太窮了,除了一座茅草房和一隻狗幾隻雞,真的什麽都沒有,就連圍牆都是玉米秸搭建的。


    班長在外麵喊,徐香織在家嗎?隨著一聲清脆的答應,徐香織拄著拐棍從那座茅草房一瘸一拐的走了出來。待看清楚來的幾個人之後,卻又轉身迴了屋裏。我們幾人在外麵互相看了看,卻沒想到是這種局麵,大家也都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也不知道如何應對。其餘三人讓我去叫門,我躊躇了好久,才進到院子裏,喊了幾聲徐香織。就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是那麽沙啞難聽。過了一會兒,黑漆漆的木門才慢悠悠的開了,一個渾身髒兮兮的男孩從門裏跑出來,流著鼻涕對著我們傻笑。徐香織拄著拐棍跟在男孩後頭,一瘸一拐的,聲音一如既往那般小:“你們進來坐坐吧。”


    我們幾個進了屋,卻被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熏了出來。那味道裏包含了中藥、屎尿,還有其他的什麽味兒。徐香織臉上也說不清楚什麽表情,讓那個小男孩給我們搬板凳坐。小男孩倒是挺乖,把小板凳往外搬。班長笑著說,不用了不用了,班主任得知你的情況,號召班級捐款,這是錢和捐助名單。說著話,把錢和名單遞了過去。徐香織隻是細聲推脫,屋子裏卻傳來伴隨著咳嗽的女人聲音:“哎呀,真是太感謝同學們了。香織,快讓同學們進來暖和暖和。”那聲音嘶啞無比,卻顯得那麽虛弱。班長推脫說還要上課,祝願徐香織身體早日康複。屋裏的女人還在客套,說吃了飯再走。幾人更是推脫,趕緊走了。


    蹬上自行車往迴走,我看到徐香織身單影隻的站在破落的院門口,那一頭美麗的長發被吹的隨風飛舞。迴去的路上,班長一邊把自行車鈴鐺按得叮鈴鈴一陣亂響,一邊說,何永平,你媳婦家真窮,以後你一定要好好對待她。我說滾你媽的。他們三個一起哈哈大笑。


    一直等到過年開學,徐香織才迴來上課,她依舊穿著略微肥大的紅色外套,腿上套著打補丁的棉褲。看到她迴來我心裏非常高興,全班同學也都報以掌聲。大家鼓掌的時候,同桌用肘子搗搗我,你媳婦迴來了。徐香織的那件外套一直穿到四月份,脫掉那件外套,我發現徐香織穿了一件嶄新毛衣,腳上也新買了一雙新球鞋,雖然都是很便宜的那種。沒人問她新毛衣和新球鞋是哪裏來的,但是大家似乎都明白。還有人告訴我說,何永平你這一百塊錢捐的不冤,人家都穿上新衣服了,你倆什麽時候結婚啊?我罵他我要跟你媽結婚。那小子也不生氣,哈哈大笑。


    事實上徐香織並不僅僅是穿了新衣服,還買了新書包和新鋼筆。紮頭發的也不再是毛線,而換成了好看的頭繩。從上到下徐香織身上都換發出來不一樣的氣息,同桌說何永平我有點嫉妒你,要不你把徐香織讓給我怎麽樣?我對同桌說,我可以讓給你……後麵還有半句,就是讓你媽嫁給我。後麵半句沒說出來,徐香織卻迴到了座位上。


    迴到座位上的徐香織一開始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卻迴頭罵道:“何永平,你真不要臉。”誰知道一句話罵完,徐香織卻笑了。轉身趴在桌子上咯咯咯笑了好一會兒。


    那個四月,徐香織吸引了全班人的眼球,甚至還收到了好幾封高年級孩子的情書。徐香織當著送情書人的麵,把那些疊的美麗的紙張撕得四分五裂。其中送情書的就包括紀律委員。


    為此紀律委員臉上很是掛不住。為了挽迴麵子,她喝斥徐香織,大家給你捐錢是可憐你,不是讓你買新衣服的。徐香織在那一刻受到了深深的傷害,爭辯道我沒有那大家捐款的錢買衣服。紀律委員不依不饒,那你說你這些新衣服從哪裏來的?徐香織說這是她大姨給買的。紀律委員那個胖丫頭根本不信,說徐香織你真會騙人,上次就是你偷的我鋼筆,現在你還想賴賬。說到這裏,胖丫頭還信誓旦旦說徐香織你買新衣服的時候我都看見了。徐香織一個勁兒的搖頭,說我沒有。我聽的不耐煩,說既然捐了錢給人家,人家愛買什麽買什麽,你管得著嗎?


    我說完這句話,全班人都跟著起哄。胖丫頭也跟著說,我就知道你們倆好上了,要不你也不會捐一百塊錢,真不要臉。胖丫頭這句話沒說完,我把一瓶的墨水直接衝她潑去,潑的她一身黑乎乎的。胖丫頭愣了一會兒,頓時哇的一聲哭了,小跑著出去了。胖丫頭跑出去之後,同桌說你完蛋了,胖丫頭又去告狀了。我說她去告狀告唄,你當我怕她呀。徐香織坐下之後,轉過身看著我說,何永平謝謝你。全班的人再次起哄,徐香織的臉紅成了一個大蘋果。


    班主任自然再次把我批評教育了一頓,並且讓我當著全班同學的麵給胖丫頭道歉。我說我拒絕道歉,班主任說不道歉不行,你不光得道歉你還得叫家長。我不敢叫家長,因為父親性格暴虐,他真來了我少不了挨揍。


    我父親是出了名的暴虐狂,我弟弟三歲的時候因為打翻了一盤燒魚,被他提著腳脖子掄起來差點摔死。我小時候的遭遇也好不到哪裏去,我四歲的時候他給我錢買了一包炸果子,我嘴饞,把包炸果子的紙包咬破了一點口子,被他拎著脖領子從河岸上扔到了河裏。平常沒事幹了,拿個棍子揍我一頓那是常事。我母親也經常挨揍,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自從讀了初中我很高興,因為每周才迴一次家,所以我最害怕的是放假。不過自初二開始,放了假我就騎著自行車跑出去找同學玩,一玩就玩上十天半個月,實在是不願意迴去。


    但是班主任不答應,他的理由是我這次犯的錯誤實在無法原諒,如果不叫家長那這個學就別上了。不上學是不可能的,如果不上學我不知道要怎樣麵對那個瘋狂的父親,更何況不上學我隻能迴家,然後時不時被揍上兩頓,想想我就害怕。兩權相較,我躊躇著讓母親去學校一趟,可惜母親是個笨蛋,她把我的話轉達給了父親。


    次日父親就到了學校,聽了班主任的控訴之後,果然沒讓我失望,在辦公室就把我開了瓢,鮮血順著我額頭往下淌。父親好歹被老師們七手八腳攔住了,不然可能會發生更嚴重的事情。英語老師把我送到診所縫了三針,傷疤現在還在。縫針的時候我聽見針線穿過頭皮發出次啦次啦的聲音,很是恐怖。不過那次之後,我也有收獲。這個收獲就是,無論我犯了多大的錯誤,班主任在沒再讓我請過家長。


    腦袋上縫完針,班主任本意是讓我迴家休息,我嚇壞了。趕緊向班主任保證以後再也不犯錯誤,並且同意給胖丫頭道歉。班主任眼神深邃的看著我,深深的歎了一口氣,說道歉就不用了。


    我腦袋上頂著紗布迴到班級,傷口隨著脈搏的跳動一漲一漲的痛,上衣還留著黑紅的血漬。全班同學看到我的樣子都啞口無聲,同桌義憤填膺,說班主任怎麽可以把我打得這麽慘。我眼淚差點掉下來,搖搖頭說是我父親打的。同桌聽了我的話,滿臉的質疑。下課後好幾個同學過來問我怎麽迴事,同桌說班主任讓他請家長,何永平爸爸來了,就被打成這樣了。幾個孩子都是不可置信的問我,你爸怎麽打你這麽狠。當時聽了他們的話,我眼淚止不住的流,低著頭不敢抬起來。


    晚自習的時候,徐香織迴頭遞給我一個紙條,上麵寫著對不起。我迴紙條說沒關係。徐香織又迴紙條說你傷口還疼嗎?我說一點兒都不疼,還在紙條上畫了一個笑著的小狗。


    第二天早讀課,徐香織給我拿了兩個煮雞蛋,用作業紙包著。然後笑著說讓我快吃。我捧著熱乎乎的煮雞蛋,心中說不出來什麽感覺,又酸又甜。這輩子除了我母親,再也沒有人給我煮過雞蛋吃。想到這裏眼淚差點又掉下來。我給徐香織寫紙條說謝謝你,雞蛋真好吃。徐香織說沒關係,明天我還給你帶。


    一九九五年春節後的那個三月,整個都是煮雞蛋的鮮腥味道,同桌說我放屁都是雞蛋味,特別臭。我說我就喜歡臭味,你管得著嗎。我說這話的時候,看到徐香織在前麵笑。那段時間好多同學都來開我和徐香織的玩笑,有人說徐香織我也想吃煮雞蛋,有人說何永平你媳婦煮的雞蛋好吃不,有人說你們倆什麽時候結婚。他們開的玩笑我一點兒都不生氣,徐香織也不生氣,我看的出來。那段時間的徐香織笑容明顯多了起來,迴答問題的聲音也響亮了不少。


    四月初,學校組織了一次踏青,去臨縣的一個公園遊玩,我和徐香織還拍了兩張照片。第一張是我們兩人一起坐在台階上,中間離著半米多的距離,徐香織笑容甜蜜,我一本正經。第二張是同學們把我們推在一起,臉挨著臉,徐香織麵色緋紅的低著頭,我腦袋上頂著紗布傻笑。洗照片的時候班長還特地洗了三份,其中兩張貼在學校春遊欄裏。我拿到照片的時候特別高興,偷偷夾在日記本裏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看。可惜後來日記本不知道哪裏去了,連著照片都丟了。


    後來想想,那段時間真的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光,以後再沒有那種甜蜜而羞澀的感覺,成績下降什麽的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事。有時候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睡覺,都想帶著徐香織到一個無人能至的地方生活算了,生幾個小娃娃,養幾隻小狗。我相信那時候的徐香織也有這種夢,可夢這種東西終歸是要醒的。那時候我最害怕的就是腦袋上的傷疤痊愈,因為傷疤痊愈了就沒有煮雞蛋吃了。可事實上還沒等傷疤痊愈,我就沒有煮雞蛋吃了。


    春遊之後不久,徐香織突然就不來了,連同她的煮雞蛋一起悄然不見。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我看著前麵的座位悵然若失,直到我前麵那個位置被別的同學填補。我不明白徐香織出了什麽事情去了哪裏,腦中翻來覆去的都是亂七八糟的猜想,其中包括死亡和逃離,還有更多無法言語的。但是最終得到的卻是徐香織退學的消息,這個消息還是紀律委員那個胖丫頭告訴我的,這讓我越發討厭她。


    3


    徐香織退學的原因不言而喻,就是窮,窮的連雞蛋都是奢侈品。徐香織每天給我吃的兩個雞蛋,是他們家主要的營養品,以及收入來源之一。她常年臥病在床的母親得知她把雞蛋給我吃了之後,勃然大怒,恨不得一根棍子把她打死,雖然她母親很感激我捐助的一百塊錢。


    五一勞動節之前,我騎著自行車去找徐香織。在她家門口東張西望好長時間,想張口叫她的名字,又怕她母親聽到。我看著她家的小狗進進出出家門好幾迴,直到炎熱太陽照到正午,我才覺得是真沒希望見到她了。我失望至極,騎著自行車轉身離開,就在拐出她們村口的時候,卻看見西邊田間的一條小路,一個熟悉的人影緩慢的走了過來。我心中激動萬分,自行車一歪,闖進了即將成熟的麥田,摔了一個大大的跟頭。


    等我從麥田中爬起身子,徐香織已經跑到了我跟前,她看著我一頭一臉的麥葉雜草,哈哈笑了起來,一頭黑亮的長發在陽光中飛舞。我也跟著笑。笑完了,她問我,你怎麽來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搖搖頭說,胖丫頭說你退學了,我就想來看看。她臉上露出一絲失落,又笑起來問我,你頭上傷好了。我用力點點頭,說,多虧了你的雞蛋。徐香織展顏一笑,我頓時覺得整個麥田都開滿了花朵。她示意了一下胳膊上挎的籃子說,你在這等我,我去把兔草送迴去。


    我說好,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徐香織迴來的很快,身上換了件潔白的的確良襯衫和一條褪色的花裙子。腳上也穿了一雙繡著紅花的黑布鞋。頭發也從新梳了一個辮子,腦門和鬢角整整齊齊的。還給我帶了一塊她自己做的麵餅,我嚐了一口,有點兒硬。


    徐香織說,餅是她自己做的。


    我說,還挺好吃。


    我們學校邊上有條公路,路兩旁種了幾排水杉樹,那天中午,我們就在樹林中走了好遠。就像所有青春期的小孩一樣,我們就是順著水杉樹走,一路往北。我能說的事情不多,她說了很多他父親的事情。她說他的父親是入贅到他們家來的,長得很高,眼睛很長,眼睫毛也很長。父親性格溫和,喜歡笑和吹口哨,還教她唱歌。去田裏幹活的時候也帶著她,把柳樹上的柳條折下來編成帽子帶在她頭上遮陽,還在帽子上給她插許多野花。春天來的時候,還會把楊樹枝條砍斷一節製成哨子給她吹。沒事的時候還帶她去抓魚,還抓青蛙和泥鰍,有一次還抓了一條大鱔魚,嚇得她哇哇大哭。徐香織說這些的時候很高興,完全和在課堂上沉默寡言的那個人不一樣。


    “可是外婆和媽媽不喜歡爸爸,說他沒有本事還吃得多,還用很難聽的話罵他。外婆還打他,用鞋底和木棍打,常常是沒來由的。有好幾次我都看到父親臉上被打出血,身上常常又青又紫。弟弟出生之後不久,父親就走了,再也沒有迴來。父親離開不久,外婆就去世了,隻剩下臥床的母親和還不會走路的弟弟。”徐香織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流滿了眼淚,她說,如果父親在身邊的話可能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跟她說起來我的父親。她聽了之後定定的站住,輕輕的說道:“何永平,咱們一樣可憐。”我記得那天的夕陽,把天上的雲朵和徐香織的臉龐照的紅燦燦的,非常美麗。


    在迴去的路上,我們又聊了一些別的,具體的內容記不清楚了,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徐香織身上溫暖的香氣,還有路邊搖曳的狗尾巴草。從公路拐進她村子的路上,我牽了她的手。


    她的手柔軟冰涼,就像是山間清澈流淌的小溪水。我想那是我今生做過最勇敢的事情。我們手牽著手,就那麽輕輕的牽在一起,誰都沒有加重力度,也都沒有鬆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不敢去看對方。耳中能夠聽到的,除了路上唿嘯而過的汽車,就是自己沉重的心跳。直到太陽沉甸甸的落下,林間隻剩下夕陽的餘暉。她輕輕的把滿是汗漬的手抽離出去,然後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告訴我說她要迴家了。我撓撓滿是汗漬的腦袋,分外不舍的嗯了一聲。


    到現在我還記得,那條樹林裏的小路很長,仿佛漫無邊際,小路兩邊永遠充斥著花草和樹木的清香。每次分別我都希望太陽永遠不要落山,好讓我們一直走下去。可是太陽總會落山,鳥兒總要歸巢。那個青春懵懂的年代,我所思所想的,永遠是下一次見麵,以及迴憶她每次說話時的眼波流轉,還有林間細碎陽光照射下,她臉上清晰無比的絨毛。


    4


    那天之後我們常常見麵,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一起拉著手在路邊的樹林裏行走。有時候她會哼唱起來什麽歌兒,像《蘭花草》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我隻記得她的歌聲很優美,但是要說起來具體優美的地方,卻不得而知。


    有一次我們經過一片樹林,就在那片樹林中坐了下來。陽光照射到樹梢,漏下來一些光點,落在鋪滿了綠草的地上。迎著這些光斑,徐香織躺在草地上,頭發散落成均勻的一片。徐香織用手擋住陽光,幽幽的說道,我希望我媽早點死去。


    我問她為什麽。


    徐香織說,她死了我就不用挨她打罵了。她罵人實在是太難聽了。


    我問徐香織,你媽怎麽罵你的?


    徐香織說,她罵我賤貨,還說我活著沒用,讓我早點死了算了。


    我靜靜的看著徐香織,說,我也想讓我爸死了算了。


    說完這句話,徐香織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拍拍身邊的草地。我明白徐香織的意思,她是讓我躺過去。伴隨著劇烈的心跳,我小心翼翼的躺在徐香織身邊。她輕輕的拉過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胸脯上。手上傳來了溫暖和柔軟,我卻緊張的冒了汗。


    那天我們在草地上緊緊擁抱,直到一隻羊到了我們身邊。放羊的是個紅臉膛的老漢,他舉著煙袋,對我們嘿嘿的笑,露出缺了門牙的嘴巴。我被老漢嚇得心髒嘣嘣跳,徐香織卻鎮定的很。麵無表情的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葉,跟我說,咱們走吧。


    我推著自行車跟在徐香織身後,就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到現在我都能想起來那片樹林的樣子,以及草地上翩翩起舞的白蝴蝶。可惜我和徐香織就去了那麽一次,以後再也沒有去過。從那天之後,我和徐香織約會的地點變成了糧庫大院。


    我和徐香織進糧庫,都是走的後門——一扇破敗的柵欄門。糧庫很大,我和徐香織數過,前後有八排高大的房子。第一次進糧庫,徐香織跟我說,父親在的時候,經常帶她來糧庫。父親把她帶到糧庫之後,就讓她自己玩,父親就和一個阿姨坐在一個門口聊天。一般都是聊上一下午,然後父親再帶著她迴家。那個阿姨人很好,經常給她糖吃。


    徐香織安靜的看著我說,長大之後我才知道,父親和那個阿姨有私情,兩個人經常關在房間裏不出來。


    徐香織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不敢看她的目光。


    糧庫最後一排房子建的比較低矮,徐香織告訴我,這是糧庫宿舍,現在都沒人住了。我跟在徐香織身後一間房子一間房子看過去,房間昏暗的很,除了散落一地紙片,裏麵什麽都沒有。有一間房子牆上還貼了露胸的女人,徐香織看了哈哈笑,我也跟著笑。笑聲在糧庫裏傳出去好遠。隨著笑聲的飄蕩,糧庫的那頭傳來一陣陣的狗叫聲,在空蕩蕩的院子裏顯得沉悶渾厚。


    我們常常在糧庫裏逛到很晚,天黑的時候會遇到野貓,非常嚇人。不過徐香織表示出來她對貓的喜愛,還說以後要是有了自己的房子,就養一隻貓,冬天可以暖腳。房子要有一個落地窗和一個躺椅,可以躺在窗前曬太陽。她還想有一輛自行車,前麵竹籃子那種,想買東西了就騎著自行車去,然後滿載而歸。


    在那個初夏,我記憶裏滿是陳舊腐朽的味道。就連和徐香織接吻都是那個味道。


    那段時間唯一讓我難過的,就是沒人和我分享這件極為美妙的事情,還有沉浸其中的感覺。


    事實上,讓人更為讓人難過的事情在等著我,那時候沒有詞匯能夠形容那種難過,之後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那種難過叫做分手。


    整個五月份和六月份我都沉浸在甜美的愛情之中,從沒有想過以後會怎麽樣,學業什麽的完全付之東流,成績也是一落千丈。這些我都不在乎,唯一能夠讓我在乎的,就是那個牽腸掛肚的人。其實我和徐香織在林間散步的時候有許多同學和老師都看到過我們,班主任也找我談了幾次話,讓我學業為重,多想想將來,你和那誰誰誰是沒有任何結果的。班主任的話我更是不在乎,我甚至都想問他你懂什麽叫愛情嗎。


    多年後我終於明白愛情的時候,愛情這種東西早已離我遠去,並且再不會迴來。


    最後一次和徐香織見麵的時候,徐香織臉上帶著口罩。我問起來,徐香織隻是告訴我說有點感冒。我伸手去摸她額頭,徐香織不讓。我們走的很慢,我推著自行車在後麵,徐香織在前麵仰頭望天,磨磨蹭蹭的,並且出奇的沉默。我以為哪裏做得不好,惹她不高興了,滔滔不絕說了很多話,還搜腸刮肚講了我那時候能想到的所有的笑話。可徐香織還是低著頭不說話。於是我也開始沉默起來,隨著她慢悠悠的步伐一起往前走。


    在我的記憶裏那天似乎是下了一場雨,可是細致的思索起來,那天陽光依舊,微風就像是時不時會觸碰到的蜘蛛網,搔弄著臉頰或者發絲。陰潮堅實的地麵鋪滿了細碎的落葉,踩在腳底下發出輕微碎裂的聲音。我們一直沒有說話,一直走好遠好遠,比以前所走的路要遠的多。本來我以為這條路會一直蜿蜒下去,確實也是這樣,這條路走了那麽久都沒到盡頭,路兩邊的水杉樹卻消失的無影無蹤。隻剩下陳舊醜陋的灰白色建築物和建築物上麵破敗的木頭招牌,每當大車經過,公路上都會揚起數不清的風沙灰塵。


    最後我實在受不了這無盡的沉默和灼熱的陽光,我就說咱們迴去吧。


    徐香織說迴不去了。


    她說那句話的一瞬間我以為她迷路了。多年以後想起來,那時候她確實是迷路了,路途那麽多,她卻沒有方向。


    捂著口罩的徐香織背著手說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輛大車經我們身旁經過,我沒聽的太清楚,故而問她,我沒聽清你說的什麽?


    她慢慢轉過身麵對著我,猛然間歇斯底裏大聲吼道,我說你以後再也別來找我了,再也不要來了,永遠永遠。吼完這句話,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將滿是灰塵的臉龐衝刷出來兩道溝壑,繼而蹲下抱膝大哭起來。因為腦袋埋在雙臂當中,所以她的哭聲顯得有些沉悶。


    看到她哭泣的模樣,我難過極了,卻又滿腹委屈。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也不知道要說什麽,隻是扶著自行車站在那裏看著她哭。過了好久好久她才止住哭聲,露出髒兮兮的臉,還有臉上條條疤痕,她看著我,一邊抽噎一邊說,我都說以後不見麵了你怎麽還不走。我說你沒說不見麵,你說不讓我來找你。她重重吸了一下鼻子,把頭歪向一邊說那有什麽區別?我說,你可以來找我呀。她蹲在那裏一下子笑了出來,鼻子冒出來好大一個鼻涕泡,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她不好意思起來,掏出來一塊潔白的手帕狠狠擦了擦,然後惡狠狠的問我,你笑什麽。我繼續哈哈大笑,她也跟著笑了起來,然後站起來錘了我一下說不許笑。說完這句話突然扶著腿站住,說快扶我一下我腿麻了。我一把扶住她,說徐香織我帶你迴去吧。太陽把她臉她映得紅紅的,她歪著身子坐上自行車後座,兩隻手輕輕的摟過我的腰。


    迴去的路上我們好久都沒說話,我想問她臉上怎麽迴事也沒有問。快到她家的時候,她才在後麵幽幽的說,何永平,你以後別來找我了,我說的是真的。


    我慢慢停下自行車,一隻腳撐著地麵問她,我是不是不好?


    她搖搖頭,說不是。然後沉默了良久才說,何永平,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好最好的人,不好的是我。


    她說完這話,我憋了許久的酸楚噴湧而出,眼淚一下就下來了,啞著嗓子問她為什麽。


    她下了自行車,站在我身後分外平靜的說,何永平,真的沒有為什麽,是我對不起你。說完話她轉身就走,嚓嚓響的腳步聲碾的我心生疼。沒一會兒,腳步聲由慢變快,繼而變成了連續不斷的奔跑,逐漸越來越遠。


    此後的許多日日夜夜,我常常想起那個情景,殘陽如血下的徐香織不停奔跑,長長的頭發在她腦後隨著步伐一左一右的搖擺……


    那天晚上,我站在那裏看了好久,然後買了一盒煙,坐在路邊默默抽完。與其說是抽,不如說是吹。就是點著了含在嘴裏,用力的把煙霧吸到口裏然後吐出來。那一整個暑假我幾乎都沒有迴家,到處找同學玩。也就是在那個暑假,我真正的學會了抽煙喝酒,而且這一習慣持續了二十多年。沒事的時候我都會騎著自行車在徐香織的那個村莊周圍轉悠,以期能夠遇見她,哪怕一次也好,可惜一次都沒有遇見。


    開學之後不久,胖丫頭告訴我徐香織嫁人了。我當時沒明白,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怎麽嫁人。胖丫頭說她不清楚,是她奶奶告訴她的。她奶奶看到徐香織坐在一輛舊拖拉機上被人帶走了,身上穿著紅衣服,腳上穿著紅涼鞋,脖子還帶著鏈子。“我奶奶說,臉上描眉畫目,嘴唇通紅,跟吃了死孩子一樣。”胖丫頭著重描繪道。聽了胖丫頭的描繪,我心裏翻江倒海,卻翻著白眼,說你跟我說這些幹嘛。胖丫頭氣哼哼的走了。那天晚自習我沒上,拉著同桌跑出去喝的酩酊大醉,還和街上的孩子打了一架,被打的頭破血流,襯衣都撕爛了。


    此後我成了那種最惹人討厭的壞孩子,幾乎是無惡不作,光是初中我就陸陸續續讀了四所,這其中我自然英勇無比的接受了我父親無數次的革命洗禮,可謂傷痕累累。可是我堅貞不屈的迎接父親高高舉起的拳頭,加上其中數周的離家出走,最終得到了父親無奈的認可。不過他認為我已經無可救藥,就是一灘爛屎,除了做肥料根本沒其他用處。不過在我軟弱的母親一再的堅持下,我初中順利畢業,還搖搖晃晃的考上了一所不錯的高中。現在想來,真是不知道我當時母親哪裏來的勇氣。


    高中的時候我談了第一次戀愛,和一個有著一頭漂亮頭發的女孩,並在一個同學家的地下室和那個女孩成功睡了一覺。在和那個女孩相處的五年裏,我經常想到徐香織,並且常常在不同的方麵和那個女孩子做比較。


    讀了大學之後,和那個女孩又拖拖拉拉了兩年,最後正式分手。分手的時候那個女孩對我說了一句話,何永平,不知道我的感覺對不對,我覺得我一直在做一個替代品,而且這些年從來沒有走進過你的心裏。聽了女孩的話,我萬分難過,這才明白我始終無法忘記徐香織。從那時候開始,我做一個決定,把徐香織從我心裏忘記,不然無論是對我,還是別人,都是不公平的。


    5


    我跟徐香織說起這些的時候,徐香織哈哈大笑,夾著煙的手不停地抖來抖去,煙灰飛的到處都是。笑罷了,徐香織臥在沙發深處,吸了口煙說,何永平呀何永平,你真是的。


    我說當初你怎麽就嫁人了?


    徐香織搖搖頭,說你當我想嫁呀,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太他媽的窮了……她把“太”字的腔調拉的很長。


    十五歲的徐香織並不知道,早在那年的春節之前,她母親就已經做主把她嫁給了邊遠村莊的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還是個三十多歲標準的瘸子。我問徐香織標準到什麽程度,徐香織說左三右七。


    徐香織說,當然她並不知道,當時身上的新衣服新鞋子什麽的都是那個男人給她的,隻是經過了她大姨的手罷了。所以當徐香織母親告訴她嫁人的消息之後,性格怯懦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並作出了反抗。她把那些衣服鞋子剪了個稀巴爛,把書包和鋼筆統統丟盡了河水中。她還把自己的臉抓的都是血痕,她以為這樣做他也男人就會不要她了,她母親或許也會心生憐憫。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她終日臥床並且散發著惡臭的母親一邊冷笑一邊告訴她,已經收了那個男人五千塊錢,除非她死了,否則這錢是不能退的。聽了母親的話,徐香織嚎啕大哭,她覺得無論如何不能讓母親和那個醜陋的男人得逞,可當她站在村外的井口邊的時候,她退縮了。


    “當時我覺得得見你一眼,哪怕就一眼,然後就死,跳井也好,喝藥也好,上吊也好,反正是一定得死。我就想去學校裏找你,可又怕別人看見,又想著在學校門口能夠碰見到你。在路上我就想見到你怎麽辦,我特別希望你能帶我走,無論去哪裏我都跟著你,無論去什麽地方都可以,你讓我做什麽都行。可我等啊等啊,最終沒有看到你,卻碰見了幾個同學,還有班主任。班主任還叫我的名字來著,可是我那副樣子根本不敢見他們,轉身就跑了。迴到家裏,母親說過幾天那人就來接你了,還借了一輛拖拉機。她說那個話的時候我恨死她了,恨不得她馬上就死去,雖然以前也想讓她死,可從來沒有像那天晚上那麽強烈。”


    “我跪在地上求她,說她讓我做什麽都行,就是別讓我嫁給那個人。她在床上一邊咳嗽一邊罵我,說養頭豬養隻狗都比我有用。看著她咳嗽的那個樣,我真想撲上去掐死她,可是我不敢。後來又想在她飯裏摻藥,可我拿起來藥瓶的時候,又一次退縮了。我一邊哭一邊罵自己沒用,就想既然她死不了那我就死吧。”


    “到了半夜,我聽到她和弟弟睡著了,我就在梁上係了一根繩子,可我剛踩著凳子把脖子套進去,腳底下還沒用勁兒,繩子嘎嘣就斷了。何永平,你知道我當時是多麽的絕望嗎?我經常聽別人說起哪個女人和奸夫一起殺了她丈夫,我不明白那個女人怎麽就那麽狠。當時我落到地上的一瞬間,我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就是叫上你,把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大卸八塊。我見過殺豬,就剁成那樣。”說到這裏,徐香織手指顫抖的點上煙,眼睛遠遠的看向窗外。


    “何永平,你知道什麽叫貧窮嗎,這就叫他媽的貧窮。窮的他媽的連一根像樣的繩子都沒有,窮的他媽的想死都死不成。她聽到我摔倒的聲音,就拉開燈,看到我的樣子,還有我手裏的繩子,她明白是怎麽迴事。她從床上爬下來抱著我哭,第一次我覺得她那麽醜,那麽難聞,就像是一隻從茅坑的屎尿中爬出來的老鼠。頭發亂糟糟油膩膩的,指甲縫裏全是汙泥,眼角都是眼屎。她一邊哭一邊把地麵拍的啪啪響,說她對不起我,這輩子對不起我,還說她也不想把我嫁出去,可是咱們家太窮了,以後要是她死了你和你弟怎麽辦啊,你弟還這麽小,還指望他傳宗接代什麽的。她一哭,我的心就軟了。”徐香織說到這裏,抽了一口煙,煙霧在空氣裏彌漫,最終消散掉。


    服務員過來說,對不起女士,那邊的客人希望您能把煙掐了。徐香織歎了一口氣,看著服務員,行了行了,我不抽了。然後跟我說,你這五星的酒店,管得這麽嚴,煙也不讓抽。我說咱們換個地方。她說好。她跟在我身後出了酒店,隨著電梯到了金茂匯裏麵。本來我想在金茂匯逛逛,順便找個地方吃個飯,可是那裏實在是冷清的很。她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然後問我說這裏麵的東西是不是很貴。我說還好。忽然想起來什麽,就問她你沒來過這兒?她擺了擺手,嗓音沙啞的說,平常太忙。說這話的時候徐香織都沒看我一眼。


    我聽了她的話,本來想問她,幹點別的不行嗎,又怕她尷尬,就問她未來有什麽打算。她嗨了一聲,打算,那有什麽打算呀,過一天是一天,多賺錢點,現在房子這麽貴,想買也買不起,真有一天幹不動再說。說到這兒,沒等我接茬,就問我昨晚上介紹的那個姑娘怎麽樣?


    挺好的。我說。


    徐香織昨晚上找到包房進去了,和姑娘們打了一圈招唿之後,坐在我身邊跟我喝了幾杯酒。轟隆轟隆的音樂聲中,她說那邊有幾個老客,抽不開身,要不然就陪著我了。我說你去忙你的,有空咱們再聊。她說老同學實在抱歉啊。臨走的時候加了我微信,然後拉過門外的一個穿著清涼的小姑娘按在我身旁,並囑咐說照顧好你何叔叔。


    說實話,她介紹的那個小姑娘確實很好,容貌姣好聲音溫柔。在飛揚跋扈的音樂聲中,姑娘貼著我的耳朵告訴我她叫小柔。說話的時候,一股清香味傳到我鼻中,與包間裏其他的姑娘味道一點都不一樣。姑娘說自己二十了,新來的,是南理工的大學生。我一聽南理工,說那不得了,你一個九八五的來幹這個?小姑娘無所謂的說,家裏條件不好,掙點生活費唄。還說很多大學生都幹這個,憑自己的能力吃飯不丟人。我被說的啞口無言,跟她喝了幾杯,就問她學什麽專業的。她說是視覺傳達設計。我說你這專業還挺不錯。


    其實她這個專業我根本不懂,學的什麽我都不知道。那小姑娘說那以後大哥你的多照顧。我說沒問題,就叫李牧格,說快來快來,這裏有你一個校友。李牧格確實是南理工的,不過他學的是工科,而且多年前就畢業了。李牧格唱完歌,話筒一扔,醉眼朦朧的跑過來,拉著小姑娘聊得火熱。活動結束的時候直接就把小姑娘帶去酒店了。


    我跟徐香織說,放心吧,我那個同學仗義,錢少不了。


    徐香織一聽這話,誇張的說你同學給帶走了?我那是專門給你安排的。


    我笑著說我不好這口。


    徐香織說你不好這口那你去那種地方幹嘛?


    我說我和那個同學好久沒見,找他玩的,誰知道他把我帶那裏去。


    她擺擺手說何永平我真看不出來你是好人。說完這句話,頓時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說,昨晚上那姑娘是我閨女。


    我聽了她這麽說一愣,說你今年多大?


    徐香織有些不明所以說道,我和你一般大呀。說到這裏,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說我十六就當媽了。


    我說你十六當媽?


    徐香織哈哈大笑,那還有假,我十五嫁人,十六生孩子,這不算啥。


    我就說那你怎麽還讓你閨女跟你幹這個呢?


    徐香織嗨了一聲,掙錢嘛,又不偷不搶的,憑自己本事掙錢,有啥好丟人的。說到這裏她看了我一眼,說何永平你不會是瞧不起我吧。


    我說不會。


    徐香織擺擺手說:“何永平你也別瞧不起我,我要是有辦法也不會讓閨女幹這個。當初不就是窮我才嫁給那王八蛋的嗎。我跟你說何永平,那王八蛋喝完酒就打我,打完我還不拉到,非逼我說我背著他偷人了。我才十五歲,我他媽的偷誰去?你說是不是有毛病。”


    我歎息了一聲,是有毛病。


    徐香織被我這句話逗樂了,笑著說,何永平你怎麽這麽逗啊。


    “那王八蛋真有病,一聽我說偷人了他就高興,就問我偷的誰怎麽偷的,偷的時候怎麽搞的。還一定讓我說詳細,不說詳細還不行。後來我才知道,這他媽的叫變態。”


    徐香織說到這裏,重重扔下手裏的煙頭,跟我說:“後來我就有了,有了也不行,挺著大肚子還得伺候他,伺候完了還不領情,時不時的還要挨頓揍。生小柔的時候我身上還帶著傷。可惜小柔是個女娃,婆婆不滿意那個王八蛋也不滿意,說女孩指望不上,還說我是個沒用的東西。那倆王八蛋,真不是人養的,孩子沒滿月就想給我賣了。我死活不同意,就說要是賣我孩子我跟他們就拚命。那個王八蛋和他娘就打我,給我打得頭破血流,孩子在邊上嚇得哇哇哭。”


    “那兩個人還是趁我睡著了把孩子給我抱走了,我山前山後的找,遇到好人,人家告訴我孩子賣到哪家去了。我是大半夜把孩子偷出來的,走了一夜五十多裏的山路,抱著孩子迴了娘家。”


    徐香織點上一根煙,看著我說:“我才他媽的十六歲,我那個躺在床上的娘見我迴來張嘴就罵,說錢你拿不迴來一分,怎麽有臉迴來。你說我什麽心情?我就問她,我說你是不是我親娘,人家都把你親外孫女賣了,我偷跑迴來的。她一聽著急了,說賣就賣了,你怎麽還敢偷迴來,趕緊給人家送迴去,不然你婆婆跟你男人沒辦法跟人交代。”


    “我那個氣呀,一邊氣一邊哭。轉身就跑出去了。可是去哪裏呀,根本就沒地方去。我還沒到村口,就碰到了那個瘸子,坐在拖拉機座位旁,看到我就喊,賊婆娘別跑。一拖拉機上十多個小青年,跳下車就把我抓了迴去。迴到家裏又把我打了一頓,他娘讓人把小柔搶過去就帶走了。他們怕我跑,就把我手腳捆上,屋子裏關了好幾天。後來見我老實了才把我放開。”


    徐香織說到這裏停了話,看著我吃吃的笑,問我說何永平要你你會怎麽幹?我說我也不知道。


    6


    徐香織說咱們出去走走吧,這裏實在是沒什麽意思,衣服這麽貴我也買不起。


    我說行,咱們出去吃口飯,你早上就來找我,就請你喝了杯咖啡。


    徐香織說那個咖啡苦的要死,咱們去吃大排檔,順便喝二兩。


    我說現在就喝啊,還不到十一點呐。


    她說看你昨晚上的酒還沒醒,給你衝衝。


    我說那咱們少喝點。


    她哈哈笑,說瞧你矯情的,你媳婦怎麽受得了你。


    我說我沒媳婦。


    她說你沒媳婦誰信呐?沒有一個吧。


    我苦笑著說一言難盡,真是沒辦法給你說。


    徐香織說什麽叫沒辦法說,那就簡單說。


    我想了想說,我證倒是領了,但不算是結婚。


    我們從金茂匯來到玄武湖邊上,她一邊走一邊點煙,說你都領證了怎麽不算結婚呢?


    我說,我是假結婚。


    她哈哈大笑,說結婚還有假的,何永平你不是逗我的吧。


    我說真不是逗你,我真是假結婚,主要是為了拿北京戶口,還有生意上的一些事情,方便做賬和避稅之類的。


    她搖著頭說這些東西我不懂,不過你們這些人真會玩。


    她剛說完這些,我口袋裏手裏震動的嗡嗡響,我不看就知道是合夥人打來的,一天幾十個電話,跟催命符一樣。我掏出電話來問什麽事兒?合夥人在那邊甕聲問我什麽時候迴北京。我說今晚上就迴,票都定好了。她在那邊絮絮叨叨,你抓點緊,我沒工夫陪你天天閑扯淡。那個鐵血老娘們我好不容易又約了一次,明天上午十點,你搞定啊。我有些不耐煩,說知道了掛了吧。合夥人在那邊說,何永平你跟我說話客氣點。說著啪的掛了電話。


    我氣恨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徐香織側著頭問我,你媳婦?


    我嗯了一聲,媳婦,也是合夥人。


    徐香織噴了一口煙,你可真夠累的。


    我們在一起又聊了一些有的沒的,一起吃了一頓大排檔,又說起南京的許多景區。徐香織說在南京這些年除了夫子廟和玄武湖真是一個地方都沒去過。


    我說那後來你閨女怎麽找迴來的?


    徐香織說何永平我說我殺過人你信嗎?


    我給她倒上一杯啤酒,說我信。


    徐香織哈哈大笑,你真信啊?


    我說殺個人怎麽了,狗逼急了還得跳牆呐。


    徐香織說何永平我還真殺過人。


    “他們把我關了好幾天,還不給我吃飯。我心裏惦記著閨女,就想他們說什麽我就答應什麽,先把我閨女救迴來再說。就應承他們說我再也不跑了,孩子我也不找了。他娘在外麵說我是騷狐狸,還說我花花腸子多,現在心裏指不定打什麽主意呐。我說我什麽主意都沒打,就想吃口飯,求求你們把我放了吧。他估計心軟了,一瘸一拐的給我開了門,搧了我一巴掌問我還跑嗎?我說我再也不跑了他才給我解開繩子。我手腳都給捆麻了,繩子解開好久我才緩過來。因為沒吃飯,緩過來身上也沒勁兒。他娘就踢我,說別裝了讓我趕緊幹活去。我剛爬起來眼一黑就摔倒了。”


    “那時候我還沒出月子,下麵還淌著血呐,可是那也沒辦法,不幹活就挨揍,接連幹了好幾天。我心裏惦記著小柔,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她們娘倆又打了我一頓,打得我頭破血流。後來鄰居嬸子來勸,說再打就打死了,他們這才罷手。我都被打成這樣了,瘸子喝了酒還要跟我那個,被我踹了一腳之後,瘸子發了瘋打我,他娘還拿菜刀過來說直接殺了算了。我心裏害怕,瘸子還拿刀在我脖子上比劃來比劃去。等他們都睡了,我拿著刀就把他倆給砍死了,砍得一屋都是血。倆人死了我反倒不怕了,燒好熱水洗好澡,還換了一身衣服。娘倆把錢藏米缸裏,我一直都知道,拿錢我就跑了。”


    徐香織說到這裏停了嘴,看著我說,來,咱們幹一個,為了咱倆的重逢。


    我跟她碰了一杯,咕嘟咕嘟一飲而盡,說真殺了?


    徐香織哈哈一笑,說你猜呐?


    我說我猜不出來。


    徐香織笑了一下說:“真殺了。”


    “我又跑去那家,看見兩口子逗我閨女玩兒。我就蹲在山上等,一直等到天黑。半夜的時候我去敲門,那娘們開的門,我一刀砍脖子上,聲都沒出就死了。那男的還在床上睡著呐,我走到床前一刀砍腦袋上也給殺了。”


    “小柔睡著覺呐,血都嘣孩子臉上去了。我給孩子擦幹淨臉才走。臨走還一把火把他們家給燒了。這次還是趕著山路迴的家,到了家我娘就問我到底幹啥了。我說我把瘸子一家給殺了。我娘嚇壞了,說公安白天到家來過了,你趕緊跑吧。我聽她這麽一說,我說你還有點良心。她說你都這樣了我還指望啥,跑吧,去上海找你大姨,你大姨在上海炒幹貨。”


    “我帶著孩子到了上海,那兩年真是沒法說,你想我又得帶孩子又得炒貨,他們還不願意給錢,打打罵罵也是常事。這都無所謂,我都能忍。可是我大姨兩口子對我孩子也不好,一點小事就是一巴掌。可是有什麽辦法,寄人籬下嘛。反正這種日子比起以前好多了,最起碼不用天天擔驚受怕的,吃的差一點就差一點吧,受點委屈就受點委屈吧,我想還沒個苦盡甘來的時候嗎?可真他媽就沒個苦盡甘來的時候。”


    “幹了一年多,我大姨迴老家,我大姨夫就把我給弄了。他還說不準告訴我大姨,不然就把孩子掐死。我大姨迴來之後我真就沒敢說,我大姨夫得寸進尺,到晚上摸到我屋裏去。這世界上哪有不透風的牆?這天我大姨去送貨,迴來晚了,我倆被我大姨抓個正著。那個王八蛋跪地上給我大姨磕頭,說他再也不敢了,還說是我勾引他的。我大姨不分青紅皂白的把我打了一頓,第二天還跟我表哥說,我表哥表嫂過來又把我揍了一頓,說這裏無論如何都不能呆了,一分錢沒給就把我們娘倆攆出去了。本來我想把他們一家子也給殺了的,可是他們住的地方人太多,沒法下手。”


    “我身無分文就被攆出來了,真的是身無分文,大冷的天我也沒地方去,在火車站坐著餓了一天,孩子餓得哇哇哭。何永平你說我能怎麽辦,我就想啊,要是我有個爸就好了,然後我就想你。何永平,都到這會兒了,我也不是博你同情,從小到大,除了我爸就隻有你一個人對我好,再沒有別的人了。可是有什麽用,我也見不著你哇。小時候真傻,當時就該跑你家去賴著不出來的。”


    說到這裏她就笑,一邊笑一邊擦眼淚。


    我問:“後來呢?”


    她再次點上一根煙,吸了兩口才說:“後來就被人救了唄,然後就跟著救我的人好上了唄。後來才知道他是帶小姐的,他就勸我說什麽不是掙錢,幹這個不丟人,等錢掙夠了,把孩子撫養大,再改行不晚。我覺得他說的在理,笑貧不笑娼嘛。我也覺得我幹這個不丟人,我憑本事吃飯。可是後來不是這個事兒了,進了這行容易,好吃懶做,想幹別的也幹不了了。不過唯一讓我欣慰的,我閨女還挺爭氣的,前年考上了大學,現在小費比我高。”說到這裏,徐香織臉上寫滿了自豪感。


    然後我們倆盡顧著喝酒了。喝酒的時候我問徐香織:“你男人呐?”


    徐香織一仰頭喝了一大口:“早就死了,肝癌,我不到二十跟的他,他死的時候我還不到三十。對我也不錯,對小柔也不錯,對手下那幫小姐也不錯,可就是命不好,說死就死了,連個愣都不打。”


    我說:“你沒再找一個?”


    徐香織搖搖頭:“找個屁呀,人老珠黃的。想找個好人家,可好人家不願意。我們這個圈,沒個好東西,都是吃飽了就跑的玩意兒。”


    我說:“你真不容易。”


    徐香織哈哈一笑:“沒什麽容易不容易的,活著的誰容易?我怎麽覺得你也挺不容易的呢?”


    我說:“我確實不容易。”後來我又問徐香織殺人的事兒。徐香織哈哈大笑,你還真信啊?我說我真信。徐香織點上一根煙,說那你就當我殺了吧。我說殺了好。徐香織愣了一下,端起酒杯說何永平咱們喝酒。那天大中午的倆人喝了不少,差點又喝醉了。喝完酒我們到處瞎逛,一直逛到晚上。


    晚上的時候我和徐香織又吃了一頓大排檔,徐香織說她就好這口。吃完飯時間也差不多了,我說:“我該走了。”徐香織哦了一聲:“這就走啊?不多玩兩天?”


    我搖搖頭:“沒辦法,事情太多了。”徐香織一拍桌子:“走就走,我送你。”我說:“不用,我自己走就行了。”


    徐香織手裏的煙頭一扔:“何永平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連連擺手:“絕對沒有。”


    上了出租,我和徐香織安靜的坐著,看著路上擁堵的車輛,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徐香織說,何永平,我能在你肩膀上靠一會兒嗎?得到了我的應允,徐香織輕輕的把頭靠上來,然後閉上了眼睛,隨著出租的顛簸,徐香織兩手緊緊的抓住我胳膊,狠狠的抽噎起來。


    到了高鐵站,徐香織用手背摸了摸眼淚:“讓你見笑了。”


    我看著徐香織有些淩亂的頭發,說:“你怎麽這麽多客氣話?”


    徐香織歎了一口氣說:“我把你送進去吧,不然我怕我舍不得你。”


    我輕輕的拉過徐香織的手:“走吧。”她愣了一下。看著她的眼神我說:“別多想,就這一迴。”她笑了起來,說:“這一迴也行了。”一路上,徐香織緊緊的跟在我的身後,腳下的高跟鞋踩的哢哢響。


    到候車區的時候,徐香織說這路要是走不到頭該多好。我看了她一眼,說這高鐵地方有限,除非繞圈圈。她噗呲笑了起來,抬頭望著我說:“何永平你還會再來南京的吧。”我點點頭。她說:“那就好,記得來的時候找我,我給你免單。”她說這話的時候笑嘻嘻的,眼角的皺紋細密緊湊。


    我說:“行啊,不過以後你少抽煙。”她搖搖頭:“說估計這輩子戒不了了。”我說:“戒不了就少抽。”她忽地盯著我問道:“我戒了你娶我嗎?”我嚇了一跳,笑了笑,還沒等我說話,她趕緊說我開玩笑的我開玩笑,你千萬別當真。


    那一刻看到徐香織的樣子,我很難過,可我明白大家越行越遠,已經走不到一起去了。本來我還想說點是, 可是檢票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說我該走了。她站起身鬆開我的手,說,那你走吧。我點了點頭,就往檢票口走去。還沒到檢票口,徐香織喊到何永平。我迴頭問怎麽了?她搖頭說沒事。


    我看她捂著嘴,妝容花的一塌糊塗,就走迴去。她見到我迴去,連忙緊跑幾步,說怎麽了。我從錢包裏掏出一張卡塞給她,她死活不要。我說這次來南京比較倉促,這裏沒幾個錢,就當給侄女的見麵禮。她還要拒絕,我說你真是瞧得起我就拿著,她這才收了那張卡。我檢完票,跟她擺了擺手。上車的時候,她發微信來,說一路順風。我想了想,迴了一句你也是,順帶著把張卡的密碼也發了過去。她說何永平你真好。


    高鐵開動的時候,我給李牧格打了電話,問起來那個叫做小柔女孩的情況。他在那邊肆意大笑,說小姑娘熱情多水,技藝高超,實在是難得的極品,還說萬萬不該從我口裏奪食。我說,行了你少扯蛋吧,你看看有什麽好機會,拉扯姑娘一把。同學在那邊喲吼一聲,說哥們兒咱倆這麽多年感情,我怎麽就沒看出來你的俠義心腸呐。我說你別扯那些沒用的,你給姑娘安排好了就行,北京老周這邊我幫你說句話。


    老周是我合夥人父親的朋友,李牧格啃了好幾年沒啃下來。李牧格在電話那頭一句得嘞,我啥都不問了,下迴來我讓你嚐嚐更高級的。我說我嚐你丫的蛋皮。他在那邊嬉皮笑臉說,我蛋皮太鹹,怕齁著你。


    掛掉電話,隨著列車飛速駛離南京,我眼前再次浮現出來徐香織那張濃妝豔抹的臉龐,還有那天夕陽下邊跑邊哭的背影。我明白,縱然再珍貴的過往,已然是過往了。


    7


    迴到北京,因為鐵血老娘們的關係,連接了幾筆大業務,公司的發展突飛猛進,照合夥人的話說,忙得連拉屎的空都沒有。閑暇的工夫有時候能夠想起來徐香織,本想發條微信,但是拿起來手機又不知道說什麽好,索性什麽都沒有發。


    過了一段時間,徐香織卻給我發信息來,說小柔那邊謝謝我的照顧。我說沒關係,作為長輩應當做的。她又說了很多客氣話,最後說再到南京一定去找她。我說再去南京肯定找你。其實自打上次離開南京之後的兩個月裏,我又去了兩三次,都是來去匆匆,並沒有時間停留。


    之後好久我們都沒再聯係,一直到三年前的春節,她給我打電話,說最近姑娘看了一套房,手裏錢不夠,問我能不能借一點。我說多少,她說隨便。我給她打了十萬。自那之後,除了偶爾看看對方的朋友圈,基本上再沒什麽聯係,就連節日的問候都沒有。


    到了那年夏天,我跟合夥人徹底決裂,原因是合夥人的父親,也就是我法律名義上的老丈人,挪用公司資金,而且數額巨大。到最後我們無法兌付,導致公司資金鏈斷裂,客戶們直接報了警。我作為法人和公司股東,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積極配合調查,在看守所呆了七個多月。好在最後追迴來不少餘款,最後審判結果還不錯,我免除刑事處罰,但是民事上我要承擔一部分欠款。合夥人判三緩二,老丈人判了四年零八個月。


    庭審結束,我跟合夥人吃了一頓飯。吃飯的時候,合夥人問我,何永平你到底愛過我沒有?我想了想說,可能吧。合夥人惡狠狠罵我騙子。


    我說:“你不是說過,咱們在一起是做買賣來的,又不是處感情嗎?”


    合夥人咚的一聲摔了盤子:“你真他媽的是混蛋。”


    七個月的時間雖短,但我出來的時候已經物是人非。原本許多老關係和朋友也都因為各方麵的原因失去了聯係,感覺一瞬間成了孤家寡人。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又接連遇到許多事,深切感受到了人間冷暖這四個字的含義。


    一六年過完年,李牧格從南京來北京,聯係我說一起喝酒。我帶著他去國貿烤翅擼串,他吃的不亦樂乎。說你這一年的經曆不凡,悟出點什麽什麽沒有?我說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他說你這不說人話的功夫估計這輩子是改不了了。後來又說到那個小柔。


    李牧格說,情況牛逼的很,你的這個小姐妹真能混,現在跟我們那邊的業務副總打得火熱,那個豬頭為了你這個小妹子婚都離了,牛逼吧?我點點頭,牛逼。


    李牧格說:“那小妮子真不是蓋得,為了上位,親媽死了都沒去。”


    李牧格的話讓我一愣:“她親媽死了?”


    李牧格說:“死了啊,小姑娘親口跟我說的。”


    我心裏一緊,就問起來死亡原因。李牧格說自殺,染上毒癮,欠了巨額債務,又得了絕症,我說了估計你都也不信,自己抹得脖子,真狠。


    我說怎麽可能。李牧格說你還別不信,小姑娘還拍了照片了,還說幸虧死在出租屋裏,要是死在自家房子裏那就太麻煩了。我說那是親媽嗎?有那麽說親媽的嗎?李牧格說現在這世道,什麽親不親的,就是認錢,我們一個小區的為了占老人房子,直接把老人攆出去了,老人沒地方住,天天住大橋底下,新聞都報道了。


    那天我跟李牧格一直喝到下半夜,喝的京通高速上都沒車了。最後臨出門的時候我隻記得抱著李牧格哭,然後摔了一跤,醒來的時候就在醫院的病床上了。小護士說我腦後摔了條口子,縫了幾針,還說這喝法會出人命的。


    我說我再也不喝了。


    小護士說那就好,喝酒不好,你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喝酒死的,就前兩天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就死我們醫院了,行了不說了去把錢交了吧。我問小護士說我怎麽來的醫院。小護士說你媳婦送來的,給了一百塊錢就走了。我說我沒媳婦呀。小護士說怎麽沒有,我都見了,個兒挺高的,長得還挺漂亮,說叫什麽香的。我說什麽香的,哪有什麽香的?小護士說你是你媳婦的,我記得姓徐。我說叫徐香織?小護士說對對對,徐香織。


    我聽了小護士的話有點兒懵,久久沒有作聲。出了醫院已經下午五點多了,我跟李牧格打了電話,他說他已經在南京了。我說我昨晚上怎麽迴去的。李牧格說你自己走的呀,約得嘀嘀,出門的時候還哐的摔了一跤,爬起來上車就走了。我說昨天在醫院醫生告訴我說徐香織把我送醫院去的。李牧格說徐香織是誰呀?我說那個小柔的親媽,你不也認識嗎,那個歌廳的徐姐。他說是她呀,不過你說的這個事兒挺嚇人。我說護士和醫生都跟我說了,沒錯,你幫我核實一下,徐香織到底死沒死。他說你跟那個徐香織什麽關係。我說初中同學。他說你行,道行挺深,我幫你問問啊。


    過了兩天,李牧格打電話來,說核實過了,徐香織四個月前就死了。我說你可查好了。高中同學說,查好了查好了,你放心,死亡證明我都幫你打印了一份,順豐快遞啊。第二天,合夥人拿著一個大信封給我,說這是剛收到的快遞。我打開一看,確實是一張死亡證明,上麵的照片和名字赫然是徐香織的名字。我看著死亡證明上的照片有點兒懵,名字也沒有錯,日期也確實是四個月前。


    我突然想到了什麽,穿衣下樓,打車就到了我醉酒住院的那家醫院。還挺巧,在護士站就見到了那個小護士。小護士見到我還挺熱情,說喲怎麽又迴來了,是不是落什麽東西在這了。我連說不是,並拿出那張死亡證明給那個小護士,問她說送我來醫院的是不是這個人。小護士拿過死亡證明,仔細看了看說,嗯確實挺像的,應該就是個人。說著話,小護士看了看死亡證明,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一聲尖叫,把那張證明扔得遠遠的,捂著胸口坐到了地上。


    我撿起來那張死亡證明,說你怎麽亂扔東西啊。


    那小護士坐在地上眼淚汪汪的看著我,嘴唇哆嗦著,好久說不出來話。我扶著她站起來,安撫了好一會兒,小護士才緩過勁兒來,說先生你不是故意嚇我的吧。我想了想說,這事兒說不好,前兩天你不是說收了一張一百塊錢嗎?你還記得什麽樣子嗎?小護士想了想說是一張一百的,四人頭的。


    這件事情分外詭異,讓我難過了好幾天,但是不久,因為我與合夥人的離婚事件,就忘到了腦後。我與合夥人的離婚鬧得天崩地裂,涉及的問題主要是三座房屋的所有權,還有債務的分配問題。合夥人覺得她占理,說房子的所有權應該是一人一半。我說這房子都是我的私人財產,你又一分錢都沒出。合夥人說要不是跟她結婚,我怎麽能拿到北京戶口,拿不到北京戶口怎麽能買得到房子。還說當初房子是公司買的,屬於公有財產,隻是後來債務轉化到我身上的。房子的事情沒弄明白,公司遺留的債務問題又提上了桌麵。然後兩個人又是找律師又是罵街,反正熱鬧的很。那段時間真的是雞犬不寧。


    那段時間真的是腦袋發脹,卻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問我認不認識徐香織。我警惕的問到對方的身份。那邊直接給我報出來警員編號,說是公安局的,想找我了解一下二十年前的一起案子。就說起在二十年前有兩起滅門案,一對母女,一對夫妻,都是被人用利器砍殺致死的,他們這些年一直懷疑的對象一個叫徐香織的人,現在才發現了嫌疑人的行蹤,問我了解不了解嫌疑人的下落。我說你們憑什麽認為我知道嫌疑人的下落?那邊說他們查了一下嫌疑人的入學記錄,嫌疑人所在初中的同學都說你和嫌疑人的關係非常好,我們隻是了解一下情況,畢竟過了二十年了,事情總該有個了結。我想了想說,你要是不跟我說,我都想不起來有徐香織這個人。那邊那人噢了一聲,說那就打擾您了何先生。


    接到這個電話之後不久,跟合夥人的事情終於塵埃落定。我拖著疲憊的身體離開了北京,本來想迴老家的,可老家更為勢利,為了避免更多的麻煩,就想去到處走走散散心。按照計劃是順著高鐵一路南下,先去了濟南,又到了徐州,本來沒想去南京。可是李牧格打電話,說上次沒喝好,這次一定要到南京來好好喝一場。我拗不過他,隻得到了南京,和他喝了一場大酒,他說一定要帶我去爽一爽。我說不去了。他說何永平你一定會東山再起的,你不能放棄希望。


    晚上下了雨,李牧格帶著我又來到了上次那個地方。


    我說怎麽還來這。


    他說這裏的妞爽。


    我們進了包房,一圈兒小姐站好之後,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麵孔。我看了看李牧格,說怎麽這個小姑娘又迴來了。


    李牧格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小姑娘就想把那個胖豬當個跳板,誰知道跳猛了,一猛子紮長江裏去了。我問怎麽迴事。李牧格說,小姑娘把那個業務副總給折騰夠嗆,又看上了我們老大,準備跳過豬頭直接鑽我們老大懷裏。可是我們老大是誰,什麽沒吃過,接過豬頭的接力棒,玩完小姑娘就給扔了。借著這個機會,還把豬頭給教育了一頓,順帶著讓人家兩口子複了婚,你得知道,那豬頭業務副總的能耐靠的可是他老丈人那頭的關係,你說老大能讓豬頭亂來?豬頭複了婚,迴過味兒來,對老大那是一個感恩戴德。小姑娘又想迴豬頭懷裏來,她還真當豬頭是傻子了。她覺得豬頭不行了,又想粘老子,老子是啥人,武林高手,還能讓她給傷了。


    我說你們那兒是真夠亂的。


    李牧格說,那是啊,你以為我們那是白雲觀呐,別鬧了。


    我說哎那姑娘是你校友嗎?


    李牧格擺擺手,什麽校友,她是南京工程學院,我是南理工,差著輩呐。


    我說不是吧。


    李牧格說什麽不是吧,我都跟你說了,這世道,不吃人就不錯了。說著話,李牧格點名讓小柔坐我旁邊。


    小柔在我身邊坐下之後,看著我說,大哥看著眼熟呀。


    我一本正經的說你得叫我叔。


    小姑娘展顏一笑,說大哥您真會開玩笑。


    我說我沒跟你開玩笑,你媽跟我是同學。


    小姑娘笑笑說,那感情好,我媽最疼我了,來叔,咱爺倆喝一個,等會兒我好好伺候您……


    李牧格在那邊招唿,都別閑著都別閑著,你們誰愛唱歌去唱首歌,來來來倒酒倒酒。


    一個清湯掛麵的小姑娘嗓音甜美的唱著“我們去大草原的湖邊,等候鳥飛迴來,等我們都長大了,就生一個娃娃,他會自己長大遠去,我們也各自遠去,我給你寫信,你不會迴信,就這樣吧……”


    小柔拍拍我,說唱歌的那個是我同學,也是南理工,等會兒我叫她過來一塊兒陪您?喲,叔,你哭什麽呀……


    我說我想操你媽。


    小柔一聽我這話,表情變了一下,然後說叔您真會開玩笑。


    我說誰跟你開玩笑了,我就想操你媽。


    小柔說哎,你這人怎麽罵人呐。


    我說我罵你怎麽了,操你媽的。


    小柔霍的站起來,我操你媽的。


    我站起來,一巴掌唿到小柔的臉上,我說你跟長輩說話注意點。


    小柔捂著臉,惡狠狠的罵道,操你媽的,你給我等著。


    小柔出去沒一會兒,進來幾個刺龍畫虎的大漢,讓我出去聊聊。借著酒勁兒,我說聊聊就聊聊。李牧格說你別去。我說還就得去,最後我跟李牧格倆人衣衫襤褸的從歌廳出來,他苦著印著大手印的胖臉,問我說你折騰啥呀,要是真不解氣,你把那賤貨摁床上可勁兒折騰不就完了嗎,結果非要挨頓揍,這下你爽了吧?


    我沒說話,隻是看著路邊的光禿禿的梧桐樹問李牧格:“怎麽南京的冬天也這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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