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醒來,感覺像眨了一次眼,自己已經不知道在什麽地方了。


    “一壺酒兮醉江湖,一路迷醉兮忘歸路。


    風飄飄兮吹我衣,諸侯將士兮若糞土。


    采飛雲兮臥青山,神遊太虛兮不羨仙。


    駕老牛兮逐龍鳳,會當滿飲兮天下安。”(注1)


    他看見一個老道,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看見。


    老道道冠向右歪斜,淺藍道袍破破爛爛,上麵粘著灰塵,提個灰色酒壺,歌、笑、喝。


    世人都以為老道醉了,琮卻覺得老道沒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他沒找到後一個問題的答案,卻找到了前一個的。


    他的身體在向前走,跟隨著老道。


    是的,他的身體已經不受他的控製。


    他該怎麽辦?誰能幫他?老道要去幹什麽?


    “道長,您要幹什麽?”他忍不住問道。


    話落,他恢複了對身體的掌控。


    “我不叫道長。”老道把酒壺別到腰間,翻個跟頭來到琮麵前,“一壺酒,醉解千愁。你可以叫我醉千愁。”他一拍酒壺,酒壺中飛出酒,酒飛入口中,飛入琮口中。


    他大笑,高歌,迎著夕陽拋飛自己的道冠。


    路人不知道他為什麽高興,琮同樣不知道,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確實高興。


    琮看著他的頭發被夕陽點燃,希望用一盆水澆醒他。


    可琮沒有一盆水,有了也不一定管用。


    因為老道好像瘋了。


    琮在這時想起了有帝楓身份的老鐵匠,猜想老道是否也是一位大帝,或者根本是帝楓的另一個身份。


    他決定試探,小心翼翼地問道:“醉千愁,您聽說過林梓月,蕭晴雪嗎?”


    老道呆了一下,“嘻嘻”笑道:“有趣,有趣!竟然用帝楓的妻子來試探老道,有意思,有意思!不過,小娃娃,你可想多了。罰你喝酒。”


    他一拍酒壺,酒又飛入琮口中。


    琮竟生了些醉意,驚訝這酒的美妙,心裏還想再飲。


    琮運轉法決,逼散醉意,保持靈台空明,意識到這酒的可怕,對老道更是警惕,生怕什麽時候著了道,從此渾渾噩噩,不理世事。


    這時,一個老僧飄然而至,施一禮,道聲佛號,望老道說道:“不在元光山,下來又為何?”


    老道看了眼老僧,背過身去,笑道:“我要幹什麽,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段逸之太聰明,我不想跟他玩兒。”


    老僧說:“我們六淨土各出一人,作為淨土使。段逸之強過我們,自然他說了算。”


    老道搖搖頭,抬頭看天,說道:“他段逸之以天下為棋盤,以眾生為棋子。秦國三公九卿能讓他改成三公六部。我不如,卻也不想來做棋手。他讓我害怕,我不想跟他玩兒。我隻想:一壺酒兮醉江湖。”


    “還需要來做過一場。”老僧說罷,飛身上天。


    老道歎口氣,看著琮說道:“我欲醉江湖,但人在江湖,終究身不由己。”


    他看向站在空中的老僧,說:“我要雨。”


    於是天下起了雨,包圍老僧。


    老僧平伸左手,雨就都聚到了他的手中,化作水球。


    他們兩個人仿佛都是雨神,卻都不是。


    雨隻是個憑借,傳遞他們兩個的法力。


    所以雨散了,消失了。


    老僧說:“一切物都有生的希望。”


    於是藤蔓纏住老道。


    老道笑了:“還是一樣的力道啊。”


    他吐出一口氣,帶著令人迷醉的酒香。


    所以藤蔓枯了。


    老道說:“招唿打完了,動手吧。”


    於是他們與世界隔離,隻讓琮見證。


    見證他們的死亡。


    老道飲一口酒,笑兩聲說:“秦十三,段逸之來了,所以我們開打吧。”


    老僧說:“既然他來了,就打吧。”


    老道把酒灑出,化作長劍,捏個劍訣。


    長劍劈開空間,衝向老僧。


    老僧輕誦佛經,待長劍臨近時,喝一聲:“散!”


    長劍消失了,化作酒,落迴老道嘴裏。


    老道咋吧咋吧嘴,似乎迴味無窮。


    段逸之拉著王解秋站著。王解秋問他:“外公,醉爺爺和秦爺爺怎麽樣了?”


    他不語,眉頭卻深深皺起,皺紋似乎要把時光給困住。


    落日的餘輝終究要消失,炊煙也已成了幾刻鍾前的迴憶,風不願孤獨,來纏王解秋。


    東方已出現一顆明亮的星。


    他終於說話,卻是一句無關的話:“我毀了一代人。”


    這是他的祭奠。


    這一句話,不知能觸動多少靈魂。


    一代人,是驚才豔豔的一代人,醉千愁、秦十三本應該笑傲九天,但這一切在“段逸之”這個名字麵前顯得蒼白無力。


    因為,那是段逸之的時代;那是一個人、一頭牛縱橫天下的傳說。


    然而歲月是無情的,大帝也要在時光麵前黯然失色。


    老人們欣慰又痛覺地發現,段逸之老了,傳奇老了。


    他們迷茫了,迷茫的後果是死亡。


    老道哭了,這是他這一輩子第一次哭,因為他知道了如何成神。


    老僧也知道了。


    但是,怨自己知道的太晚。有什麽用呢?留待別人吧……


    “這輩子,終於贏了他一次……”


    “老道這輩子隻後悔一件事:沒能向她說明我的心意。”


    “我也是。”


    老道與老僧相視而笑,化作光雨。


    隻在世界留下一朵花,一朵被帝楓命名為“可惜”的花。


    琮聽不懂,看不明白,但他還是認真地聽,仔細地看。


    這很重要。


    段逸之知曉一切。


    他看著那朵花,笑了,笑中帶著歎息。


    花朵盛開之日,即他成神之時。


    但,花會開嗎?


    他苦澀地笑,拉著王解秋的手,轉身,消失。


    琮沉默,看著黯淡的天光,迷失了方向。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傳奇,像大帝,像段逸之,像王知貧。


    他所處的時代沒有他的傳奇。


    “當狂風在天空盤旋烏雲遮住了藍天


    天公狂怒地吼叫這讓人絕望的黑暗


    可我還未曾忘記我手裏還握著利劍


    利劍的鋒芒耀眼讓我的心燃起火焰


    我要用流血的軀體向這黑暗發出挑戰


    我發出沙啞的聲音是呢喃往昔的誓言


    縱使我望不見明天也要固執地向前


    既然生命給我今天不能把一切當成雲煙


    走到今是多少華年怨言是弱者的狡辯


    曾經許下的壯誌就堅持到海枯石爛


    待一切滄海桑田我們能發現極限


    撥開身前的塵煙用生命呐喊


    相信自己未來不凡”(注2)


    遊吟者的歌聲,帶給他振作起來的勇氣。


    他長出一口氣,明白一個道理:


    不成神,是凡人;不成大帝,不配傳奇。


    你們去爭當世傳奇,我要當無上大帝。


    不知道誰會勝過誰。


    但,我不會輸。


    他笑著,遁入黑暗。


    天空中,一雙眼悄然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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