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邪惡出黑暗,從荒古的九天魔神,到太古的鬼雀,到上古的藥魂,到青古的幽暗叢林,再到原始被帝楓斬殺的天地靈姥,他們出世時太陽不升,月亮沉降,群星隱逸,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


    但帝楓在斬殺天地靈姥後說:“黑暗不隻出邪惡。”


    事隔萬年,帝楓又現身了。他看向琮,止住血淚,不複蒼老的聲音,說:“照顧好紫兒。她嫁給誰我都同意。”


    他抬頭一望,一扇門浮現,左刻神龍,右刻麒麟(注1),門頭刻一“帝”字,九十九層白玉階梯接天連地。他頗有些嘲諷地笑起來,走向“帝門”。


    琮隻看了一眼,便感覺身體快要潰散,心中駭然,低下頭,盯著那隻地獄蜥蜴,看出是隻雌的。


    小水跳到地獄蜥蜴背上,用稚嫩的聲音說道:“主人,帝楓已經離開了。”


    “走了啊……”琮抬起頭,覺得太陽從未像今天這般燦爛。


    他眯著眼,發現死神也不見了。


    去秦國。去鹹陽。


    但是……


    他看向小水和地獄蜥蜴,踱步思索片刻,下了決心,說道:“小水,地獄蜥蜴,你們迴荒湖和幽暗叢林。”


    小水和地獄蜥蜴沒有廢話,轉身向遠處飛走。


    琮深吸一口氣,麵朝東方,一步踏出,已是一丈外。他並不意外,雙拳緊握,目光堅定。


    不怕強者明刀,但懼弱者暗槍。


    秦國建國於上古,始皇帝刀斬藥魂,人稱帝政,鎮壓上古千年,散道坐化。


    秦二世不仁,漢高祖皇帝、晉孝武皇帝起而反之,十年滅之。


    時至青古,秦國遺民挑起幹戈,再建秦國,高祖皇帝登基,到而今已是七十六世。


    秦於上古有一百零八郡,青古再建時餘三十六郡,到而今隻剩下三十郡。


    秦建都鹹陽,鹹陽是東方大陸第二大城池,大陸九族之一的軒轅族建府於此。


    秦與荒湖為鄰,有姬水自荒湖流出,橫穿大秦。


    此時正是八月,民諺有“八月正夏秋,姬水不複流”,無人知其原因。


    琮所在乃姬水上遊,秦國西原郡境內。西原郡有“九幫七派五門三俠一散人”,其中“九幫七派五門”與琮有怨。


    姬水北八百裏(注2),荒湖東一千裏有座孤山,因其形似手掌,稱作掌山。掌山上有一派,自名掌山派,有武士一名,為掌教,有武者十名,為長老。


    昔日琮為練氣士,修成上善八層,斬掌山派武者三十七人。


    琮一步一丈,不眠不休八個時辰,趕到掌山下。


    掌山,高約有九百丈,有五峰。山上有巨石怪樹,樹木豐茂,雜草叢生,隱有清泉石上流(注3)的聲音躍千枝萬葉而來,迎接疲勞的客人。


    欲上山,隻一條小路,且用目光尋去,有幾尺路途,凡人不可行。


    琮卻不走尋常路,踏入草叢中,向山上走去。


    此時正是午後,人睡意正濃時分。


    琮偷上掌山,剛行到半山腰,一個女人攔在他身前。


    琮警惕地看向那個女人,擺開防禦的姿勢,內心警覺告訴自己:此人危險,不可出手。


    那個女人背對著琮,穿一身白色長裙,盤發插笄,雙手放在身前。她的聲音有如仙樂,悅耳怡人。


    她問道,聲音很是輕柔:“閣下來我掌山作甚?”


    “不為其它,報仇而已。”琮也不尋思如何逃,直起身,話語不卑不亢。


    “倒是個有意思的刺客。”女子轉過身來,略顯嬌蠻、禍國殃民的容顏,隻看一眼,仿佛盡曉天機,令人心神失守。如此,心裏總要生些遺憾,看她發飾,顯然是婦人打扮。她笑著,要讓天地失色。真可謂紅顏嬌容天亦妒啊!


    琮失神片刻,心中凜然,對女子的評價更高了一分。他不敢直視女子,抱拳問道:“前輩有何指教?”


    女子斂起笑容,失望而絕望。她歎一聲,道:“你終究不是他……你也不如他……”


    琮想要退去,女子卻忽然問道:“你身上有帝楓的氣息,你與他有什麽關係?”


    她眸子裏閃著名為希望的光,仿佛溺水之人忽然看見有人救他,把生的希望寄在此處。


    可惜,可憐,希望帶來的不隻是歡喜,還有悲傷,還有失望,還有絕望。(注4)


    “沒有關係。”琮不想解釋什麽,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女子,轉身下山。有那個女子在,他根本動不了掌山派。


    他自嘲地一笑,罵了句髒話,心情好了些,開始猜測女子的身份。


    這麽強大且漂亮的女子,還一副找丈夫的模樣,莫非,她是帝楓的老情人?


    他嘴角勾起一抹邪惡的弧度,向姬水望去,雖然看不了那麽遠,但距離可以被想象無視。


    不多時,他來到山腳,想到自己隻還有煉體三階的實力,不禁大傷腦筋。自己得罪的可是整個殺戮法殿啊!現在他是連一個見習祭司都打不過了……想想就覺得未來一片昏暗!


    但他卻不能因此停下自己的腳步。


    掌山東約九百裏有一座山脈,人傳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峰為雪峰,高者有萬丈,低者亦有千丈。山脈綿延數千裏,為西原郡第一大山脈。山脈中有一深淵,相傳秦始皇帝政曾架臨此處,命左右刻碑:“潛龍在淵”(注5),故此山脈被稱作潛龍山脈,此深淵被稱作潛龍淵。


    潛龍山脈有四十八峰由秦兵看守,餘二十四峰分屬七幫五派一門。十二門派實力不如掌山派,且其間有隙,一方有難,非但不是八方來援,竟還落井下石。琮知道這點,所以決定對此處門派出手。


    刺客之所以可怕,在於他們修煉的功法在黑夜可以顯著提升他們的速度,一息十丈不在話下。


    夜半時分,恍若一隻巨獸橫阻身前,潛龍山脈彰顯它的存在。琮深吸一口氣,運轉冥教給他的功法《刺錄》,於是眼前的黑色向天邊退去,仿佛雨後天晴,烏雲盡褪。他不敢沿前人開辟的大路走,隱入山林中。


    黑夜與叢林,這是刺客的舞台。冥曾說過,刺客在白日和平原呆的時間長了,總會懷念在黑夜與叢林中的愉悅,雖然強大刺客在一切時間與地點都可以作戰並取勝,但那種感情是消除不了的。


    琮在叢林中穿梭,有種“池魚歸故淵”(注6)的感覺,好像這裏就是自己的家鄉。


    他正在攀登的這座山峰並無積雪,因處於七十二峰最西,被稱作西峰,屬於西曲幫。


    向上行,山勢越發陡峭,樹也漸少了,臨近峰頂時,已隻有絕壁與橫鬆。


    絕壁高約有六丈,橫鬆生於一丈高處。


    琮運轉功法,雖不足以飛行,但可以輕身。


    他飛掠而上,在絕壁上快行,眼見要登臨西峰,體內法力已空。


    他一咬牙,匕首插入絕壁,把他吊在那裏。


    他借寶器之力,將自己送上峰頂。


    峰頂平坦,地方不小,有七八處院落,還殘存著尋歡作樂聲。兩名守夜人困乏地靠在牆上,但還是聽見了琮落地的聲音。他們瞬間被驚醒,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向琮落地處走去。


    可惜,他們麵對的是刺客;更可惜的是,他們麵對的刺客是琮。


    琮把自己融入黑暗之中,無聲無息到了一處院落中。


    紙醉金迷的生活已經讓西曲幫眾人失去了對危險的警惕,這是小人物自以為強大而造成的悲慘結果。他們習慣了對普通人的俯視,卻忘了這世上還有他們需要仰視的存在。


    天亮了,西峰又開始嘈雜,但忽然,一切靜了一瞬,然後,是怒吼與尖叫……


    西原郡太守親自登臨西峰,他整個人籠罩在金光之中,在峰頂停留片刻,向守夜人問道:“你們沒有見到人影?”


    他的聲音平平無奇,卻有一種讓人難以生出抗逆之心的魔力。


    “是。我們隻聽到落地聲,並未見到人。”其中一人恭敬地迴答道。


    西原太守喚來親兵,吩咐道:“你上京麵見陛下。我說的話你要一字不差地複述給陛下。你聽好:刺客餘孽今又出手,血殺西曲幫三百二十六人,狠毒之至!觀其手段,已有通靈境界法力。臣陳佑添為西原郡太守,雖有上善境界法力,終奈何不得此人。望陛下早遣大將前來,誅殺此賊,以告國之英靈。臣惶恐以求。”


    他讓親兵速去,然後周身爆發強大的力量,一念間殺死西曲幫三百二十人。


    他冷笑連連,騰空而起,向其他山峰飛去。


    出乎意料,琮並沒有打算對其他門派出手。他出現在西原城中。西原城並不是大城,城中有許多門派中人,自稱“江湖人士”,但城裏秩序是極好的,不隻因為西原太守陳佑,也因為秦國先帝幼弟、平西將軍胡誦。


    秦現在的丞相出身西原王家,王家因此聲名日隆。相城毀滅後,王家曾派練氣士追殺刺客,因此與琮有怨。


    琮隻是個小人物,並沒有多麽博大的胸懷,他隻懂得有仇報仇,有怨抱怨。他在選擇刺客這條路時就放下了一切,所以有人怨他,有人恨他,有人罵他,有人殺他,卻很少有人喜歡他,為他辯解。可他現在還活著,隻因他次次抱了必死之心,而要殺他的人卻不想為了一個小人物而丟了性命。全力施為的人總比畏頭畏尾的人活得長久。


    他走在西原城大街上,心神有些恍惚。


    自成為刺客以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光明正大地在城裏活動了,今天恰好彌補了他的遺憾。


    但他總覺得自己與這世界格格不入。是自己很久沒有與普通人打交道了嗎?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視角與以往不同了,是自己長高了嗎?這樣想來,自己估計擁有平凡的容顏了。


    這可真好!


    隻有習慣了醜陋的人才明白平凡的可貴。


    可他那身華麗的衣服呢?自然是從西曲幫裏拿來穿上的。


    他這時心裏十分愉悅,竟沒發現一匹快馬飛馳而來。


    快馬上有一官兵,麵帶欣喜,且有些焦急,路人紛紛為他讓路,猜測何事如此緊急,失地收複了?皇妃人選確定了?


    路上卻偏偏有一個無知無覺的琮,路人要把他推開時已來不及了。這官兵顯然不是惡人,原本要勒馬停下,又不知想到什麽,竟麵色發狠,向琮撞了去。


    街上有少女低唿,用手捂住眼卻又露出縫隙,想看看事情會不會有轉機。老人們都別過頭去,怕看見殘忍的一幕,麻木的眼裏竟隱隱有淚光閃動。有老大娘低聲泣道:“和我孫兒一樣的年紀,可惜了……”


    琮看著自己飛起來,奇怪自己竟並不感到痛,然後才憤怒起來。但那官兵和快馬已經消失了,大街消失了,天昏暗了。他覺得腦袋昏沉,這才知道,他的身體是寶器,但頭不是。


    他重重摔在地上,一切都消逝在黑暗之中,連時光好像也停止了……


    可惜,仇還沒有報……


    他心裏閃過最後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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