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的戰鬥技巧,向來是追求一擊必殺,他們在刀尖上跳舞,於血液中漂遊;他們是黑夜的寵兒,在黑暗中度過自己的一生。


    然而,他們被拋棄了,就像棄嬰一樣,他們麵臨諸多挑戰。


    東方幫派、中陸法殿、西陸淨土像吸血蝙蝠,不停吸取棄嬰的血;待吃飽了,一隻蝙蝠西去,一隻蝙蝠歸巢,還有一隻在天空盤旋,看棄嬰是否能產生新的血液,卻不知棄嬰傷口流出的血浸潤了土地,總會長出新的、更強壯的生命。


    ……


    ……


    瑜一覺醒來,還隻是黎明,可她的心已警覺了;天上隻有啟明星和月亮,她們靜靜地掛在空中,試圖用溫柔的光安撫受傷的人;地麵是幹涸的河道,並無半點生機;河道裏堆了枯枝朽木,作了扁片的魚兒還努力張著嘴,仿佛隻要給他們水就能活過來一樣。


    瑜站起來,忽然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你睡吧,還有我在守著呢。”


    她轉過身,借著月光看見一個男人正坐在一塊岩石上。


    男人身軀臃腫,一隻腳垂落,一隻腳踏在岩石的棱上,樣子很是滑稽。


    她走過去,問道:“琮,你不累嗎?”


    琮抬起頭,小眼睛眯起,額頭“八”字形傷疤皺到一起,卻並沒有說話;瑜這才看清了他手裏的東西——匕首和骨頭。


    她心裏驚訝又好奇,禁不住問道:“你就不想說點什麽?”


    琮上下打量了下瑜,認真地迴答道:“你很美。”


    確實,這一刻的瑜很美,青絲雖然雜亂,可加上她的睡眼、如玉的肌膚,哪怕身著男性黑衣,依舊有一種魅惑人心的美。


    瑜感到雙頰發熱。但她畢竟不是凡人,沒作小女兒姿態。


    琮遞給她水壺,說道:“剛醒,又說了這許多話,口幹舌燥,這新鮮的水,你喝了吧。”


    瑜心裏生了感動,卻忍住不說。


    她接過水壺,心裏並不覺得會有什麽新鮮的水;但她呆住了,這水流到嘴裏,起初隻是淡的,可漸漸竟有甘甜在舌尖滋生。


    她把水壺放下——這時琮又在用骨頭磨他的匕首——問琮:“這水你哪裏來的?”


    琮並不抬頭,說道:“我殺了個大祭司。水,是他的;骨,是他的。”末了,他又加了句:“我驗了,水沒毒。”


    “你沒受傷吧?”瑜關切地看著琮,目光在他身上搜尋。


    他把匕首收進袖子裏,骨頭扔掉,跳下岩石,走到瑜身邊,踮起腳,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兄弟,也許反目成仇;敵人,或者推心置腹。莫迴首。”


    他走遠了。


    瑜還在琢磨他的話,反複念著,終究難以領悟其意。


    又有幾人醒了,剛打一聲哈欠就全身警戒,仿佛稍一放鬆就會有天大的禍事降臨。


    瑜走過去,讓他們坐下、放鬆,她自己又開始為食物憂愁煩惱。


    待到太陽從東方升起,大放光芒,所有人圍在一處,商量如何獲取食物。


    琮右手抵住自己額頭,說道:“我去獵殺殺戮之神的信徒,你們不用管我。”說罷,起身向西方走去。


    瑜不放心,就四下裏問道:“誰願意和琮一起去?”


    沒有人迴答,而琮已走遠。


    瑜想要去追,可她又要保護這剩下的許多人,兩難之中,她選擇了留下。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了起來。


    他體型健美,堪稱完人;他眼睛裏燃著火焰,牙齒因憤怒而咬緊,最終一言未發,去追琮了。


    可他剛跑幾步,看見踉踉蹌蹌迴來的琮。


    琮腳步虛浮,胸前添了一道傷痕,血已止住。


    他的黑衣上滿是尚未幹的血液,連頭發也成了血發;他背著個袋子,吃力地走,牙關緊咬,汗水與血液在他臉上匯合。


    瑜和“完人”跑上前,一人扶住他,一人接過袋子。


    “法殿祭司死三,大祭司死一,信徒死三十八。”琮匯報戰績,剛說完話便吐出鮮血,鮮血流下,流到胸口,終於分不清是哪裏的血液。


    雖然琮在隊伍裏並不受歡迎,但他為眾人而受傷,十分值得感激,於是所有人都上來查看他的傷勢。


    “長得太低有時是一件好事。”琮的一句玩笑話,破壞了嚴肅的氣氛。


    其他人想笑卻不敢笑,“完人”也是嘴角一扯,剛剛的氣勢一掃而空。


    瑜卻橫起雙眉,心裏雖然也因為這句話放鬆不少,卻還是嗔道:“不要說話。”


    但她心裏還是有擔憂的。


    琮看了瑜一眼,因失血過多而產生的眩暈感愈發強烈。


    他閉上雙眼,眉毛擠到一起,反光油黑的臉此時讓人覺得親切。


    瑜看出琮受傷嚴重,對其他人說:“你們守護,我助他療傷。”


    眾人無異議,便隱於河岸的樹上,伏於枯枝爛葉下,藏於巨石後,做好戰鬥的準備。


    瑜運轉功法,手中出現一個白色的氣團,散發著磅礴的氣息。她把氣團推入琮體內,但她驚異了。琮體內有種詭異的封印,鎖住了他的血、肉、骨,鎖住了他的靈台(注1),鎖住了他的丹田,鎖住了他的天賦。


    瑜明白,琮是個有故事的男人,但這故事,不是所有人都被允許知道。


    氣團被封印逼出來,瑜把氣團散去,扶著琮坐下,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她不喜歡琮,甚至從心底裏對琮有些厭惡,她隻是因為某些原因才照顧他的。


    她在琮耳邊低聲喃喃:“希望你醒來後不會誤會什麽,畢竟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


    “不必如此照顧我。”琮的話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巨大的痛苦在撕裂他的身體。


    他掙紮著想要離開瑜,可嚴重的傷勢帶給他深深的無力感,“你可以當我不存在,也可以把我看作隊伍裏的仆人。”


    “我經曆過這樣的事,你不必在意。別再管我!”


    他忍痛向前撲出,任石頭、樹枝進入他的傷口,昏迷了過去。


    瑜眼神複雜。


    如果她知道琮還醒著,萬不會說出那番話。


    但話已出口,且有了迴答;可惜,她並沒有領悟琮話裏的意思。


    琮知道,他隻是隊伍裏的“邊緣人”,並不奢求能被眾人接受。他這一撲,撲出的不僅是身體,更是自己決絕的內心。


    他向所有人宣告: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憐。


    一頭銀鷹自西方飛來,銳利的目光掃視河道中的人。


    躲在石後的“完人”變了臉色,袖中飛刀射向銀鷹。


    但銀鷹飛得太高,且雙翅揮動間能掀起亂流,飛刀奈何他不得。


    “完人”打出隱蔽的手勢,他自己則快速遠離巨石。


    瑜注意到這邊動靜,看見銀鷹,終於明白他們招惹了怎樣的存在――中陸法殿中僅次於法王的神職人員,聖祭司。


    她知道,在這般恐怖的敵手麵前,逃,隻是個笑話。


    她苦笑一聲,看著銀鷹俯衝下來。


    銀鷹漸化作一柄長劍,閃著聖潔的光,卻透著驚人的殺機。


    她閉上眼,擺出防禦的姿勢,雖然知道沒用,但好歹也要一搏。


    她聽著劍刺入肉體的聲音,可痛苦並沒有襲來,甚至連一絲死亡的氣息都沒有。


    她睜開眼,看見一個寬闊的肩膀、太陽下耀眼的染血的劍尖。她控製不住自己的淚水,一時不知所措。


    琮握住劍柄,麵目猙獰。他身上散發出藍色的光,把長劍一點點逼出去。


    這看似(聽似)簡單的過程,潛藏著無盡的痛苦。


    琮仰天怒吼:“你們走!不用、管我!”


    瑜的選擇,是逃亡。


    臨去時,她深深看了眼琮的背影,灑淚轉身,飛速離去。


    自西方走出一名藏身聖光的人,他憐憫的看著琮,說道:“殺戮之神宣判你有罪,卻給予你侍奉神的機會。說出你的選擇。願神與我同在。”


    琮擲出長劍,開始大口喘氣,但每一次唿吸總伴隨著撕裂的痛。


    他眼裏布滿血絲,勞累感和疼痛感混合著給他的精神帶來沉重的負擔。


    他說,他不會屈服。


    他用盡全身力氣對聖祭司說,他不會屈服。


    他倒下了,帶著不甘。


    他有莫大的勇氣,但勇氣不是力量,並不足以支持他站立。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但為了別人的生存,他把匕首刺向自己,準確命中自己的丹田,封印之力爆發。


    聖祭司把一道光射向琮,卻被琮身上的藍光化解。


    琮站起來,匕首飛向聖祭司,消散聖祭司身上的聖光,露出聖祭司的真容。


    聖祭司是個老人,和普通老人一樣有歲月的痕跡,白發蒼蒼,穿一身紋有神秘符文的白袍。


    琮卻不理會這些,快速逼近聖祭司,匕首飛迴他手上。


    聖祭司身前撐起光牆,但隻是徒勞,因為他不了解刺客,他不明白,“凡有陰影處,刺客即可到。”(注2)


    琮消失了蹤影,在聖祭司疑惑的目光中出現在一旁的陰影裏,隨後:


    致命一擊!


    這是個安逸的時代,武力漸漸淡出民眾的視野,正因為血腥的遠離,法殿、淨土逐漸淪落為神秘的存在,信仰日益減少。


    昔日的“八百裏路五百廟”,而今隻剩下“殘塵爛瓦香火少”。(注3)


    安逸讓人忘卻了黑暗,但黑暗時代終會來臨。


    在琮殺掉聖祭司的同一刻,神界與人界的界門在虛空中打開,八百侍神降臨凡塵。


    他們隻有一個目的,即是殺戮之神的旨意——


    獵殺琮!


    琮把聖祭司埋葬,立碑刻道:敵一死,即百姓。中陸法殿聖祭司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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