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一壺老酒,煮一碟香豆。


    月色為伴,清風徐徐,荷塘七月紅。


    蛙鳴,蟲叫,呷酒,賞景。


    這是帝國最不講道理的靠山王府,這裏是靠山王府最不講道理的老夫人後院。


    “笑!你還笑!”。


    年底就是老太太的九十九壽誕,作為帝國有名的老壽星,誰若是讓她不高興了,那靠山王府一定會讓誰哭。也有例外,比如說繃帶布幾乎纏滿全身,倒在搖椅上邊抿酒邊沒心沒肺笑著的楊文。看著楊文如此樣子,老夫人心疼壞了,可也氣壞了,但她卻很無奈,至多不痛不癢的說上兩句,連罵一句都舍不得。


    擺了擺手,楊文笑嘻嘻的說道:“老太太,這又沒什麽,無非是與人動了點口角,然後打了幾架而已,不是沒死嘛!那麽不高興做什麽?”。


    老夫人用龍頭金杖重重的一杵地麵,堅硬的花石冒出陣陣火星,恰如老夫人心中的怒焰:“打了幾架?說得輕巧!要不是那個韓小子用文力給你滋養身體,要不是孫老神仙急忙來給你看傷,你現在已經去見閻王老子啦!還讓我高興?我……我真想揍你個泥猴兒,真是越來越不聽話了!”。


    楊文還是沒心沒肺的笑著,道:“人家都說慈母多敗兒,祖母慣壞了孫兒;古人誠不欺我啊!”,嘿嘿的笑著,瞧著老夫人麵上的嗔怪,他拉著老人的手,歎道:“奶奶啊!我知道您心疼我,舍不得讓我吃苦,可我終究是靠山王府的子孫,是楊家的血脈,楊家人,不能沒有血性!雛鷹終須展翅,不能再像從前那般過活啦!”。


    老夫人渾濁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心疼,盯著楊文那雙清澈的眸子,勉強的笑著,歎道:“雛鷹的格局太小了!至聖莊子曾於北冥海除妖,見聞有感,寫下一篇記載,‘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雛鷹是鳥崽子,鯤鵬才好,鯤鵬才好!”。


    年歲大了,加上老夫人這幾年也因為楊文被趕出洛都的事情,而與靠山王楊雄乃至於天家置氣,氣大傷身,有些時候思維已經不再明朗,糊塗起來。


    對楊文說完了那一段話後,老夫人便睡意昏沉,搖搖欲墜,楊文放下手中的夜光杯,撐著疼痛的身體連忙站起來去扶。


    老夫人睜著迷離睡眼,在楊文的攙扶下向臥室行去,嘴裏念叨著:“孫兒啊!有沒有中意的姑娘?奶奶老了,怕是撐不了多久了……你父親我不擔心,他是個異數,老王八。你的三個姐姐啊,我就擔心眉兒,身為女子,不喜紅妝卻喜舞槍弄棒,她太要強了,遲早會戰死沙場……最讓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楊雄占了你的命數,不過十六歲,你就有十五次夭折危機……”。


    後來的話楊文的聽得不太清楚,也沒怎麽在意,指使侍女伺候老太太睡下,自己便迴了荷塘中間的亭子裏,唏噓不已的喝了一小盅老酒。


    老酒是萬年野參泡製的藥酒,可增氣血;香豆是天香豆蔻,出產自妖界的名貴藥材,對修複身體極為有幫助。楊文受的傷委實重了些,以至於當時韓尋出麵的時候,他便倒在了地上命懸一線,人事不省。


    漫不經心的喝酒吃豆,忽然間,遠處傳來悠揚悅耳的簫聲,楊文扭過頭去,卻見天空上,韓尋正漫步而來,這是到了大儒修為後才能掌握的能力,叫做“平步青雲”。


    每一個人在孩童時代都會有一個飛天夢,楊文也不例外,所以他在乎的並不是韓尋吹奏的美妙樂曲,而是興致勃勃的看著韓尋的空中漫步。


    去而複返的韓尋逐漸靠近,臉上是春風般和煦的微笑,很配他這個氣質溫良的讀書人:“世子殿下,不請我坐一坐嗎?”。


    楊文艱難的從搖椅上站起身,衝著似乎並無任何人的黑暗處揮了揮手,天空上的韓尋這才緩緩的降落下來,走近韓文的身邊,笑著說道:“三百餘年底蘊的靠山王府果真不是尋常人家啊!”。


    楊文知道韓尋是什麽意思,不以為杵,道:“師兄且坐,喝茶還是喝酒?”。


    韓尋襟著鼻子嗅了嗅,眼睛微亮,道:“客隨主便……萬年人參泡製的老酒,至少有三十個年頭,妖界才會盛產的天香豆蔻,你這世子的確是奢侈了些,怕是一些尋常的皇子也比不得你風/流瀟灑啊!”。


    楊文給韓尋倒了杯酒,也不吱聲,隻是笑吟吟的看著韓尋,像是在等著什麽。


    被看的發毛的韓尋忍不住歎了口氣,連端在手中尚未沾到嘴唇兒的美酒都放在了石桌上,摸著鼻子道:“我果然不是個做說客的料。”


    “既然有話未說,為何先前不說?”,楊文笑了,好奇的問詢道。


    韓尋搖了搖頭,揚著下巴示意老太太臥室的方向,道:“你在大學書院受了如此重的傷,院長甚至不敢親自送你迴來,差遣了我這個倒黴鬼來,若不是念及著我還是你師兄,怕是老太君都有心思直接把我剁成肉糜,扔進這荷塘裏喂金魚呀!你說,我肚子裏的話還能說得出來嗎?”。


    楊文哈哈大笑,他知道韓尋隻是客氣,身為大儒的韓尋,不比尋常,他隻是尊敬老太太而已。


    楊文打趣兒道:“好歹是個大儒,別那麽沒出息!”,頓了下他麵色一肅,接著說道:“大學書院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你若是想讓我迴去,免開尊口吧!”。


    韓尋沉默了,雖然之前他也提醒過楊文,書院可能有個大計劃,讓他稍加忍耐。計劃趕不上變化,世事無常,誰能想到事情會演化到這個地步?十數人血染書院,作為贏家的靠山王世子也差點死掉。說到底,是書院的反應慢了,換成另外一種說法就是——書院有縱容的嫌疑,把堂堂的靠山王世子做了魚餌。


    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口舌也可舌燦蓮花,話到了嘴邊兒,韓尋隻能化為一聲歎息,苦著一張英俊的臉,搖頭道:“罷罷罷!不說便不說,隻是,我還想問上一句不該問的——你接下來準備怎麽辦?改換門庭?投奔其他文道學說?”。


    楊文看著韓尋的眼睛,看了好久,嗤笑道:“那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我已經拜了魏師做座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楊雄是親爹,魏師是二老子,兩個爹足夠了,你難道還想讓我去找第三個爹?第四個爹?算了吧!我對認爹這種事情不是很熱衷。”


    這番話大致不應該出現在王侯子弟的嘴裏,更像是市井潑皮的無賴之言,粗俗的很,可韓尋卻是微微的歎了口氣,放下心來。


    “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要勞煩師兄,不知師兄最近可有空閑?”,楊文問道。


    韓尋一愣,繼而道:“時間終歸是有的,不過,我現在畢竟是代替為師給一幹師弟授課,時間並不很充裕。”


    “有時間就好!”,楊文笑了笑,道:“還有幾天時間就是童生試,我現在雖然有了童生的‘實’,但卻沒有童生的‘名’,我需要那個名,所以要參加。萬丈高樓拔地起,童生是根基,若是連童生都考不中,我又如何去考秀才試呢?”。


    韓尋聽懂了楊文的意思,應允每天傍晚時分來靠山王府給他單獨授課,當然,他也提出了要求……他也要好好享受一下紈絝弟子的奢侈待遇。


    那自是玩笑之言,但靠山王府從沒有虧待客人的習慣就是。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楊文忽然問道:“書院現在如何了?”。


    饒是以韓尋的性格都忍不住撓頭,然後琢磨著如何去形容書院的情況:“嗯……知道那種不愛幹淨,一年都不洗一次頭發的人嗎?”。


    楊文點頭。


    “大概就是那個樣子,亂糟糟的不忍睹目!”,韓尋歎息著說道:“這倒也罷,畢竟把頭發洗幹淨,將那些斷掉的壞死頭發用篦子去掉,梳理順暢就能恢複原本烏黑濃密的頭發,偏偏那亂糟糟的頭發上還有無數隻虱子蹦蹦噠噠,洗都洗不掉,你說可氣不可氣?”。


    他是在打比喻,書院的痼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那是長久以來而形成的。


    從師者再到學子,脈脈相傳的儒家觀念變的越來越偏離正道。文道相爭,爭的是什麽?爭的原本不是高低,而是學問,在競爭中,文道才愈漸昌榮。如今,大家爭的卻不是那些了,變成了爭麵子,沒錯,就是麵子!認定了自己心中固守的所謂大義,完全容不得其他人提出異議,比天王老子還要霸道,動輒喊打喊殺,說什麽為了大義、為了公義,哪有一點做學問的樣子?


    不安守本分的讀書,卻時常自詡清流,不屑這個,不屑那個,狂妄自大的抨擊朝政,非議朝臣,但國之大事,哪裏是那些連書都沒讀明白的人可以說明白的?照搬死理的從聖人先賢的書本中斷章取義,還言之鑿鑿的表示聖人之言不可輕侮,卻完全忘記了聖人也提倡變通……


    變了,一切都變了。


    書院,已不是從前的那個書院,儒家,也已經逐漸的被法家、兵家擠兌出了文道百家的第一行列。


    陸九淵早在十年前的時候就想整肅大學書院,顧忌牽一發而動全身,至今他也沒能將那些吸血的虱子完全的清除掉,直至近期,他才真的準備著手此事。


    韓尋不是那種愛發牢騷的人,所以他把所有的話全都憋在心裏,隻是長籲短歎。


    酒喝的不甚愉快,還很沉重,韓尋也沒有心思繼續逗留,兩人各自散了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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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夕節,單身狗祝您過得愉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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