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灸,對於顧輕舟而言很熟練。


    顧輕舟學醫的第二年,她師父就教她紮針,那時候她才五歲,他們用麵人代替活人。


    針灸這件事,顧輕舟心裏毫無感覺,習以為常了,司慕卻很緊張,她看得出來。


    “他是不好意思,還是怕我紮傷他?”顧輕舟猜測。


    司慕內心可能波濤翻滾,但是他麵上是平靜而冷漠的,眼波都沒有動一下,顧輕舟猜測不到他真實的感覺。


    隻感覺他肌肉繃得緊緊的,是非常緊張的。


    半個小時候,藥差不多熬好了。


    “把藥湯倒在碗裏,再端上來。”顧輕舟對副官道。


    副官道是。


    她自己則掐著時間,舉步上樓了。


    司慕在闔眼養神。顧輕舟進來時,他眼皮微抬,眼睛縫隙裏看到是她,他又閉眼打盹。


    他沒有睜開眼,不知是疲倦,還是不太想和顧輕舟說話,來遮掩他的尷尬。


    “好了,已經三十分鍾了,我起針了啊。”顧輕舟道。


    司慕沒表示。


    顧輕舟也沒等他迴答,隻是例行說一聲而已。


    屋子裏很暖和,司慕半個小時沒穿上衣,胸膛是冷的,卻比顧輕舟的手暖和多了。


    顧輕舟起針的時候,兩隻手並用,一隻手按在他的穴位上,另一隻手起針。


    她的手掌是冰涼而軟滑的,落在司慕的胸膛,像落下一個個痕跡,司慕能感受到。


    他唿吸微微屏住。


    他很不喜歡這樣的接觸。


    起針完畢,顧輕舟拉過被子給他蓋上,道:“已經沒事了,你可以起來活動活動,也可以就這麽躺著。”


    司慕沒有動,他懶得起來。


    針剛剛起好,樓下就端了藥湯上來。


    有點燙,顧輕舟道:“涼一點再喝吧。少帥,已經沒事了,我就先迴去。明日您要不要換個地方?”


    司慕搖搖頭。


    明天他還在這處別館。


    “那我明日上午九點,準時過來給您施診。在我到了之後再煎藥,這樣施診完畢用藥,兩不耽誤。”顧輕舟說。


    司慕起身,將外套披在身上,寫了個紙條給顧輕舟。


    “我八點半去接你。”他寫道。


    “可以。”顧輕舟看完之後,說道。


    冬天很冷,顧輕舟出來坐黃包車,既浪費時間,又要挨凍。


    司慕有車子,來迴都很輕鬆,速度也快,不必在路上慢慢折騰。


    說脫了之後,司慕讓副官送顧輕舟迴去,他自己則沒有動,喝了藥之後就沉沉睡去。


    顧輕舟迴到家中,差不多快到了午飯的時候。


    “輕舟小姐,老爺讓您一迴來就去書房。”女傭妙兒對顧輕舟道,同時衝顧輕舟眨眨眼,意思是告訴她,並不是壞事。


    顧圭璋找顧輕舟時,並沒有生氣,語氣也挺溫和。


    傭人最擅長察言觀色,妙兒窺知了顧圭璋的情緒,告訴顧輕舟。


    顧輕舟微笑。


    早上顧輕舟跟司慕出門,顧圭璋肯定很關心。


    顧家出了那等醜聞,多少是受人指點的,顧圭璋很想知道,督軍府是否會退親,他戰戰兢兢的。


    他很害怕。


    司慕接顧輕舟出去,是不是提了退親的事?


    這些都讓顧圭璋很焦慮。


    “知道了。”顧輕舟對妙兒頷首,上樓去了。


    她敲了敲書房的門。


    而後,顧輕舟聽到了皮鞋的聲音,房門打開,是顧紹。


    顧紹在書房裏,好像正在跟顧圭璋說什麽,被顧輕舟進來打斷了。


    “阿哥?”顧輕舟有點意外。


    顧紹笑了笑:“舟舟迴來了,快進來吧。”


    等顧輕舟進來,顧紹又隨手掩上了門。


    “輕舟先坐。”顧圭璋坐在寬大的書案後對,斜斜依靠著椅子,精神不太好,是不是揉按眉心。


    他昨天喝了一夜的酒。


    按說,顧圭璋應該給他母親守孝三年,給秦箏箏守孝一年的。可如今不是舊時代,也早已沒了守孝。


    過了五七,就可以隨便折騰了。


    顧圭璋葬禮之後第一次出去玩,有點不開心,好像是有個同僚說起了他母親,他多心了,以為人家嘲笑他。


    後來,顧圭璋就發酒瘋,喝得太多,住在外頭了。宿醉的頭疼,讓他看上去沒什麽精神,老態頓現。


    “要去玩幾天?”顧圭璋方才和顧紹說話,被顧輕舟打斷了,他重新接上,問顧紹。


    顧紹道:“七天。”


    “男人嘛,不能過得太孤僻,既然是朋友約好的,你不去也會被人嘲笑。”顧圭璋道,“去找二太太拿一百塊錢。”


    “阿爸,不用那麽多,二十塊就足夠了。”顧紹道。


    “出門在外,不能寒酸!”顧圭璋板起臉道。


    顧圭璋念書的時候很窮,偶然很尷尬,偏偏他愛麵子,留下了不少心理陰影,故而對顧紹特別大方。


    顧紹若是心思稍微花俏一點,現在估計是個吃喝玩樂的紈絝子了。


    “多謝阿爸。”顧紹低聲道。


    顧輕舟就好奇問:“阿哥,你是要去哪裏啊?”


    “我們班上的同學,組織寒假去南京玩幾天。”顧紹道。


    他說話的時候,刻意避開顧輕舟的眼睛。


    顧輕舟就明白,他還是要去南京查他的身份,他已經知曉自己是阮家孩子的事實,現在應該要去求證,當年為何會被拋棄。


    “阿哥,你迴來給我帶禮物。”顧輕舟道,“聽說南京的鹹鴨不錯,帶幾隻鴨子迴來。”


    “吃什麽鴨子,油膩膩的!”顧圭璋宿醉反胃,不能聽到油膩的東西。


    “那阿哥,你隨便帶。”顧輕舟改口。


    顧紹說好。


    他事情說完就出去了,書房裏隻剩下顧輕舟和顧圭璋父女倆。


    顧圭璋的嘴臉展露無疑,直接問顧輕舟:“你今天和司少帥去了哪裏?”


    “就是去喝咖啡。”顧輕舟道。


    司慕治病的事,他不想讓家裏人知曉,顧輕舟也就不會告訴顧圭璋。


    她想著迴頭還要去好幾天,總得有個借口搪塞。


    顧輕舟想了個顧圭璋最容易接受、而且會非常高興的借口。


    她說:“少帥聽說我算數課不好,想給我補補課。”


    顧圭璋果然大喜。


    補課,多好的約會借口!


    當年秦箏箏勾搭他,就是說她想學英文,讓顧圭璋給她補課。


    兩個人緊挨著學習,彼此心知肚明,一個轉頭的動作,唇就能湊在一起,後麵就是幹柴烈火。


    “好好,你要認真學!”顧圭璋高興道。


    既然少帥想給顧輕舟“補課”,說明這樁婚事還沒有黃,至少少帥那邊沒有。假如司家真嫌棄顧輕舟,少帥喜歡她的話,給少帥做妾又有何妨?


    顧圭璋心裏的小盤算打的劈啪響。


    事情說完了,顧輕舟上樓,她把之前的課本都仔細收好,又將書桌整理了一邊。


    整理完畢之後,就是無邊無涯的空虛,特別是上次騎車那件事,重新湧入她的心田,一點點吞噬她。


    她心中總感覺缺失了一塊。


    顧輕舟不是時髦派的人,她不會對此無所謂。


    她努力告訴自己說,每天都有人丟掉性命。和其他相比,她現在算是很好的,以後誰又說得準呢?


    “有的人離了婚,都能嫁得很好,這根本沒什麽,如今的世道和從前不一樣了。”顧輕舟心想。


    盡管如此,這些想法給她的安慰是很稀薄的。


    失落和空虛還是鋪天蓋地的包圍她。


    她覺得自己應該哭一場,宣泄一下情緒,然後徹底將此事丟開。


    但是她哭不出來。


    她躍躍欲試,毛巾都備好了,想要大哭的,眼淚卻好似幹涸了,一滴也擠不出來。她知道,她想要哭,因為心很沉重,肯定是囤積了不少的眼淚。


    備考之前,她這些情緒就應該排解的,可那時候她一心鋪在備考上,讓它醞釀,現在成了大禍。


    第二天一大清早,顧輕舟精神不佳。


    早起的時候,顧紹已經收拾好了行囊,準備去趕八點多的火車。


    “舟舟,等我從南京迴來,我有很重要的話告訴你。”顧紹道。


    他應該是需要親自去確定。


    就像顧輕舟,她也希望自己的仇親手報,顧紹肯定希望自己去查探消息,而不是別人告訴他。


    顧輕舟裝作不知道:“阿哥,你要好好玩,給我帶禮物!”


    顧紹說好。


    等顧紹走後,顧輕舟也梳洗好了下樓。


    剛到八點半,司慕就準時到了,他站在纏枝大鐵門的門口。


    顧圭璋不在家,司慕就沒有進來,顧輕舟拿了大風氅,跟著司慕出門去了。


    第二天針灸,司慕就自然了很多,沒有昨天的尷尬。


    “試試看,能說話嗎?”顧輕舟道。


    司慕就試了試,聲帶無法鼓動,氣還是到不了喉嚨。


    “不用著急。”顧輕舟安慰他,“畢竟這麽久了,也不是一兩天就能好的。你放心,有我在的話,肯定能徹底根治。”


    如此,到了第五天,顧輕舟針灸完畢,讓司慕試圖說話時,司慕很用力,說了“嘉嘉”兩個字。


    嘉嘉,是指魏清嘉。


    顧輕舟聽到了低微的輕語。


    司慕也聽到了。


    他這張千年冰山臉,第一次露出了清淡的笑容。


    “能聽得嗎?”他又說了句。


    氣很短,聲音輕微,似耳邊私語,但是能聽到。


    “能。”顧輕舟道。


    司慕輕輕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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