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此事還與那位夢姬有些淵源。


    當年尚未去周王畿請封的陳公對王姬夢姬一見鍾情,無奈家中早已有表姐衛嵐為後。


    一麵尋不到廢後的借口,一麵又對美人戀戀不舍,權衡之下,傾舉國之力,三年供奉,重金求娶夢姬為美人。


    王姬為妾,是從來沒有過的說法。無奈彼時周王式微,又不被諸侯國看重,想要自稱為王的也不是一個兩個了。最為強大的陳國願意給他們做臉,且拿的都是真金白銀。周王一時糊塗,便將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幼女,下嫁給了陳王。


    那段歲月,則成就了夢姬一生的汙點。


    陳王為博美人一笑,高建鹿台,光興豹房。綾羅綢緞,隻為給美人撕了聽個響;一騎紅塵,隻為嬌妾口腹之欲。長久以往,弄的是民不聊生,百姓哀怨。逐漸有妖妃,禍水的稱謂在民間廣肆流傳。


    然縱使陳公再努力,佳人卻始終難展笑顏。正巧每年都會陪著妻子迴衛國,順帶看望幾位長輩——陳衛長久以來的聯姻,彼此之間已經是密不可分了。


    陳公性情溫和,對待這位青梅竹馬的表姐雖說沒有男女之情,卻也是相敬如賓。每每陪同返陳衛之間,給足了尊重和麵子。此次卻不合時宜的帶上了心頭肉,正是說明了對其喜愛和難舍難分。


    本以為隻是一次在尋常不過的會麵,可事情後來的進展,出乎了每個人的意料。


    夢姬從衛國迴來之後,便懷有身孕,陳公大喜過望,從此更是精心照顧,不假於人手。十月之後,一女嬰呱呱墜地。


    陳公疼愛其女,更勝於表姐所生嫡子陳恆,親自為其取名為鈺,乃是他心中的無上珍寶。


    “恆兒,瞧,這就是你的妹妹。”


    俊朗的陳公抱著懷中年幼的稚童,指著搖籃裏熟睡的女童:“這是我這輩子心頭最珍貴的寶貝,恆兒長大了,一定要好好的保護妹妹,讓她終生無憂,好嗎?”


    “好。”一臉稚嫩的童子奶聲奶氣,一臉期盼:“父親,我可以去摸摸妹妹嗎?”


    “去吧。”陳公一臉慈愛:“去拉拉她的小手,告訴她,你是她兄長。”


    “嗯。”


    陳恆點了點頭,從父親的膝蓋上一躍而下,小胖腿挪動走到搖籃前,望著裏麵那個白白胖胖的奶娃娃,皺著眉頭:“父親,她怎的跟隻螃蟹一樣,不停的吐泡泡。”


    陳公已經是幾個孩子的父親,卻是頭一迴對子嗣如此上心。陳鈺的所有他每日必定要找乳娘過問。陳恆一問便清楚,不由笑道:“她已經半歲了,要開始長牙了,所以才會這樣。”


    “她還沒有牙齒嗎?”


    “嗯。”


    “那她怎麽吃飯呢?”四歲的孩子問題很多,又新得了個這麽漂亮的妹妹,不由化身好奇寶寶:“她怎麽這麽小?父親,我半歲的時候,也和妹妹一樣每天吐泡泡嗎?”


    麵對長子真誠的目光,陳公麵色有些慚愧。


    他今年剛剛二十,已經有了一妻幾妾,孩子也有了三四個。可陳鈺的出生,才叫他真正感覺到了什麽是為人父的快樂。


    每日早上睜開眼,都要叫乳娘抱迴來,瞧瞧小家夥是不是對自己笑了。但凡空閑,總要騰出手照料一二。從一個笨拙的什麽都不會的新手奶爸,逐漸成為了徒手換尿布還能逗女兒笑的高手。


    而陳恆的問題,他壓根就不知道。


    陳恆誕生時,他才剛滿十六,衛嵐十八,都是名門貴胄。陳恆則是由乳母直接撫養長大。加上衛嵐性子強硬,可憐這孩子每每見了母親,就跟耗子見了貓一樣。隻要她的眼睛一瞪,陳恆手中的筷子便嚇的頓時落地,雙腿瑟瑟發抖。


    可他又是個心底善良的孩子。


    饒是自己對陳鈺多加疼愛,可陳恆從來不會計較,頂多在沒有人的時候,偷偷的拿羨慕的眼神望著繈褓中的嬰兒。就連這次,都是夢姬提議,他才恍然大悟,拿出了對陳鈺十分之一不到的耐心與關愛,施加在這個孩子身上。


    結果是驚人的。


    陳恆開始不再疏遠和畏懼他,每日下學之後第一時間便要來這陳華宮看妹妹——可能更多的是想跟父親有相處的機會。稚嫩的小臉上,笑容一日更盛一日,連宮中教學的夫子都說:恆公子最近的學業大有長進,令人刮目相看啊。


    若是沒有那一日,這樣父慈子孝的畫麵,一直停留在記憶中,該有多好。


    衛嵐在一日與陳公的爭執中,說出了自己親眼目睹的畫麵。


    原來那夢姬與衛嵐兄長,彼時的衛公早已有染,這麽多年來,每每陳公反衛,或衛公使陳,這兩人便要私下幽會。甚至還說了一件更為驚天動魄的消息。


    他一直以來,疼愛的那個幼女,是衛公的女兒。


    衛嵐出手果然狠辣,不僅將數次幽會地點一一列舉,甚至買通了夢姬身邊的丫鬟,跪在地上一一證實。


    證據確鑿,由不得他不信。


    被欺瞞了數年的謊言,猛然揭穿,真相卻是那麽的不堪。一個本以為自己已經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卻在一日之內,從高高的雲端跌落,墜入深淵。


    饒是誰,都會化為魔鬼的使者,溫和如他,也不例外。


    一個盛怒之下的男人,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那夜的雷雨交加,好似印證了陳公心中無上的暴怒與悲痛,他愛了她這麽多年,為了她甘願付出一切,可得到的是什麽?


    甚至還為她修建了世間無雙的陳華宮,奢華至極,就連衛嵐住的都不如其三分之一。可她呢,又是怎麽迴報的?


    電閃雷鳴,狂風怒吼,陳公狠狠的踹開了陳華宮的宮門,快速走了進去。便看到一臉焦急的夢姬正在榻前,精心照料著已經五歲的陳鈺。


    見到陳公,夢姬連忙站起身,一臉焦急的過來,拽著他的衣袖急切道:“鈺兒好像不對,從晚上開始就一直不進食,我摸著腦袋有些燙。我宣了禦醫,可怎麽都沒見人來。”


    眉目間的焦急不是假的,那是一個母親對骨肉的憂心和疼愛。


    不得不說,她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歲月如此厚待於她啊,初次見麵,她還是周王畿皇宮中一個少不知事的小公主,因為沒有撲到自己喜歡的蝴蝶,便會委屈的哭泣。那副梨花帶雨的嬌子樣兒,實乃驚鴻一瞥,從此,結下一段孽緣。


    六年過去,她已經從一個少女變成了成熟的婦人。褪去青澀之後,身段妖嬈迷人。當年的酸澀青梅,終於長成了一顆碰皮可破的水蜜桃。


    可無論怎麽變,那雙眼睛卻始終純潔如初。就是這樣的眼神,每每提出要外出事宜,他從不懷疑。


    誰能想到,最愛的女人,卻是在跟自己表兄兼妻舅在通,奸呢。


    夢姬央求著,卻沒有迴應,不禁抬頭,看著向來溫和的枕邊人麵露扭曲,眼神如毒蛇,怨懟的望著自己。可又帶著幾分痛苦,神色交雜,叫她不禁心中一慌。


    “你,你這是怎麽了。”夢姬抬起眼,有些手足無措:“為何這樣看著我。”


    “為何,為何,你竟然問我為何。”


    陳公的聲音滿是蒼夷,痛苦到至極,哈哈大笑起來。緊接著,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恨恨道:“夢姬,我帶你不薄,你又為何這般對我!”


    外麵一個閃電劈過,那一瞬間將他目中的扭曲照的盡顯無疑,夢姬吃了一驚,別過臉去,苦苦掙紮:“你,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聽不懂?好,那讓我來告訴你。”


    男人的聲音帶著淒苦,緩緩道:“紫藤屋,靜泉殿,淮陽肆,神璣閣。”


    他每說出一個名字,她的臉便白一分,他每逼近一步,她就踉蹌著後退,到最後,身子貼到了冰冷的牆壁上,再無退路。


    事已至此,夢姬再不明白,就是傻子。


    榻上的女童發出一聲夢囈,她這才恍然大悟。


    “你聽我說。”夢姬猛然抓住他的胳膊:“我能解釋的,這件事我會給你一個解釋,但是現在,先找人來治好鈺兒好不好,再燒下去,她會有危險的。”


    到最後,已經是淚流滿麵了。


    若說一開始陳公的心中還藏著幾分僥幸,那麽到現在,夢姬的神色已然說明了一切。


    他冷笑,抓住了夢姬的胳膊:“真奇怪。”


    “從前,我最見不得的便是你傷心流淚,隻要你一哭,我便方寸大亂。即便是天上的月亮也願意摘來討你一笑。可現在。”


    他話音陡然一轉,變得異常冷漠殘酷:“這眼淚,隻叫我惡心!”


    伴隨著話尾的,是狠狠推出去的那個人。


    夢姬措不及防,柔弱的身子一下子重重的跌落在地上,她哭喊著從地上爬過來,抱著陳公的腳:“都是我的錯,我下,賤,我無恥,可鈺兒是無辜的啊,求求您了,就看在我苦苦煎熬在陳國這些年,您就救救她吧。”


    陳公身子一僵,眼珠子好似不會動了。許久,才譏諷一笑。


    “苦苦煎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的笑聲悲痛欲絕,充斥在陳華宮內,久久不絕。


    良久,這笑聲戛然而止。


    陳公蹲下身子,目露憐憫,望著地上已經披頭散發的夢姬:“我以真心待你,不曾想對你來說卻是煎熬。夢姬啊夢姬,此生,你辜負了我。而此女!”


    他陡然伸出手,指著榻上昏迷不醒的陳鈺——那個過去總在他膝下,歡快的跑著跳著笑著的嬌女。


    目光恨恨,言之切切,擲地有聲。


    “就讓這個本不該來到這個世上的孽障,自生自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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