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進了城,洛英卻一直不曾放下過那個簾子,盯著外麵的少女,不時匯報:“阿蠻,瞧,來人接她們了,快看快看。”


    她如同一隻蜜蜂,精神力旺盛,絲毫不覺疲憊。


    阿蠻無奈,隻有將頭湊過去,卻見一輛烏木所做的寬大馬車,並排停在街角處,一個身著淺色袍子的男人走過來,不知對女孩們說了些什麽。她們麵色各異,有目光呆滯的,有目露悲切的,更多的則是小聲的抽泣。


    “這是在做什麽?”阿蠻不解,扭頭問洛英。卻見對方鼻子一皺,有些不屑:“她們啊,都是越女。”


    見阿蠻一臉懵懂,洛英為其解惑:“越王好戰,可越國土地貧乏,連種子都要來陳衛借。天下無白食,這不,這些越女,都是賄賂。”


    她忽然跪坐,貼近阿蠻,小聲道:“這些女孩子不過你我的年紀,卻都是要送往各個公卿府上,那些公卿的年紀,都能做她們的祖父了。”


    她聲音軟軟糯糯,卻聽得出對越王此舉很是嫌惡的口吻。


    “那也太可憐了吧。”


    阿蠻看著眼前這些如花美眷,一想到她們不久之後就會被當成貨物一樣輾轉於各個男人府上。若是命好的,或許能平穩渡過餘生,若是時運不濟的,就是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意。


    明明都是朵朵鮮花,卻在最好的年華瞬間枯萎凋零,讓她不免覺得心中複雜。


    她生來就是孤兒,跟著介琰在碧山雖不像洛英這般,樣樣享受。可介琰也從未逼迫過她做什麽,相反,她的童年都是開心幸福的。


    所以,很難想象,這些跟自己一樣大的女孩子,命運多舛成這般。


    但為何,洛英又要說有好戲看?


    阿蠻尚未問出聲,就見洛英忽然麵色大變,神色激動,雙眼放光,一邊扭頭催促阿蠻:“來了,來了。”一邊將自己身子往旁邊挪動,好給她讓出一個位置。


    她猶豫上前,待看清外麵景象時,頓時愣住。


    原來那些越女尚未上車,不知何時跑來一個越人裝束的男子,拽著一個嬌小女孩子的胳膊,正衝著那個淺色衣袍的男人怒聲說著什麽。


    看得出,神色頗為激動。


    最後他舉起右手,握緊了拳頭,一旁的女孩兒被嚇壞了,頓時哭著搖頭。那淺色衣袍的男人無奈,又低聲說了句。見越人堅持,搖搖頭,便走開了。


    他剛一走,那男人就將女子抱在懷中,女子的哭聲越來越大,連帶周圍人都露出了悲切的神色。


    阿蠻看不明白:“這是怎麽了?那個越人跑來做什麽?”


    他們究竟說了什麽?


    “都是些陳年往事了。”


    “每年都有越女送來,可越國攏共就那麽大點地方,能有多少適齡的女子。前些年還是些十五六。再看看現在,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都送來充數了。”


    阿蠻看過去,果不其然,站在最邊上的還有幾個十分瘦弱的孩子,滿臉稚嫩,不知道等待自己命運的究竟會是什麽。一臉呆滯的望著前方,目光茫然,恐懼。


    “也有已經定親,或者成親的新婚夫婦,婦人有些姿色,都被搶了送來。公子瑄定下一個規矩,隻要有她們情郎有人追來,便允了放那婦人自由。”


    “這不是挺好的嗎。“阿蠻覺得衛瑄還是很通情達理的:“至少也成全了一對有情人。”


    “代價卻太沉重。”洛英歎氣:“且不說越國到衛國之間山水重重,單說從此之後,他們再也沒了家,迴去越國,會被處罰,留在衛國,低人一等,這感情,也未免太沉重了些。”


    馬車已經緩緩前行,兩人望著外麵的男女,依舊緊緊相擁。


    阿蠻覺得,不管下一刻會如何,至少這一刻,失而複得的他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洛英感歎:“起碼他們,還能讓人看到愛情的希望。”


    他們指的是誰,阿蠻省的,她的意有所指,阿蠻也明了。


    越女的故事看完,阿蠻和洛英久久都沒說話。


    車廂裏有些氣悶,過了好久,阿蠻決心打破著僵局:“見你為周行能做出那般舉動,還以為你對著越人行為是頗為讚賞的。沒想到,你倒是難得理智一迴。”


    洛英抱著雙腿,下巴放在膝蓋上,背靠著車壁,隨著馬長走動,頭上的步搖跟著晃動。


    她大大的眼睛忽然急劇起霧氣,不一會兒,一顆金豆豆就隨之滑落。


    “怎麽好端端的,哭了。”


    阿蠻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一招,從前在碧山上,洛英也是這一招收服了她,才有了兩個人後來的友誼。


    “阿蠻!”洛英再也忍不住了,撲過來抱住她的身子,抽抽噎噎:“我,我要走了。”


    “啊!”


    阿蠻還在拍打她背部,為其順氣,猛然聽到這個消息,不亞於晴天霹靂。


    “你不是出來遊曆嗎?”


    她們兩人早就暢想了,兩人要一並在衛國掖庭玩耍之後,遊遍陳衛山山水水,用自己的足跡,將每一寸土地都丈量一遍。用自己的嘴,將每一個美事,都品嚐一遍,這樣,才不負大好時光。


    可現在,洛英卻忽然說要走了。


    洛英眼睛都哭腫了,十分可憐的看著阿蠻:“阿爹說,我若是再不迴去,就要親自來捉我了。”


    捉一字用的有些奇怪,阿蠻靈敏的捕捉道:“等等,你不是說,是墨門將你送到衛國來的嗎?”


    她想起渭水邊那位大師兄,還有其餘幾個身著一色衣裳的人,忽然間明白了什麽。


    果不其然,洛英垂下頭,有些難為情:“我,我是自己偷偷跑下山的。”


    聲音中還帶著委屈。


    還真是這樣啊!


    她還奇怪呢,來接兩個小子,墨門居然興師動眾,出來了這麽多弟子,原來是抓小師妹來了。


    “你的膽子也太大了,若是我這樣,叫師父知道.....”說到這兒,阿蠻忽然發現自己也沒有資格說別人,因為這種事她幹的也不是一迴兩迴。


    要不說兩人能玩到一起呢,臭味相投。


    阿蠻趕緊將話題轉移開,拿出大姐姐的樣子,諄諄教誨:“反正,你自己跑出來是有些不對,他們肯定擔心了。”


    “你都不知道山上有多悶,我都快長毛了。”洛英見最好的朋友也不向著自己,委屈極了,嘴一扁,又要哭。


    她連忙去哄:“反正我就在衛國等著你,等你迴去跟你阿爹阿娘賠了不是,再來尋我。”又學著平日秦嬸的樣子,捏了捏她肥嫩的臉蛋:“乖,沒準你來的時候,我已經將這掖庭上上下下都混熟了,到時候好給你當向導。”


    洛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羞不羞,掖庭是女眷們住的地方,你要混熟那裏,莫非是瞧上公子瑄了不成?”


    她眼圈微微紅腫,還掛著殘淚,嘴角卻高高揚起,潔白的牙齒如編貝,好看極了。


    冷不防被戳中心事,阿蠻一下子紅了臉,還嘴硬打趣她:“我是為了某人去打聽周行的行蹤,卻被倒打一耙。好啊,那我就不去了,迴頭書信中,也別再跟我說思念的夜不夢寐哦。”


    她受傷後,得知周行剛走的那晚,徹夜難眠,沒想到現在被人拿出來取笑。洛英頓時羞紅了麵頰,一雙眼睛飽含秋水,情意綿綿,嗔道:“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


    說著,就撲過來抱阿蠻的脖子,阿蠻怕癢,一下倒在馬車內,又怕自己別力道大了碰到她傷口,一時間落了下乘,被洛英撓的哈哈大笑。


    爽朗的小聲和著一串串銀鈴般嬌俏的笑聲從馬車飄出,聽的周圍人心情都跟著好起來,腳下的步子也更加輕快了。


    終於,馬車停下來了。


    現在的時間,既非飯點,天色也未暗。


    兩人麵麵相窺,一股終於到達的喜悅剛剛騰升,又因為即將到來的別離而感到悵然。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饒是阿蠻的眼圈也有些微微泛紅。


    許是見裏麵沒有動靜,一個沉穩的聲音從外麵傳進來:“阿蠻姑娘,洛英姑娘,咱們到了。”


    這一句,如同催淚法寶一樣,兩人都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洛英泣不成聲:“阿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不會忘記你的,你也不要忘了我啊。”


    她抽抽噎噎,到後來,氣都不順了。


    阿蠻見她麵色有些發白,忍不住勸:“盡說傻話,你迴去好好跟阿爹阿娘認個錯,再來尋我。”


    “這次我是將他們徹底惹生氣了。”估摸是要分開了,洛英也不再隱瞞:“大師兄說,阿爹迴去要好好罰我的。”


    “天下爹娘都是最疼愛自己孩子的,不過是嚇唬你罷了。”阿蠻拿出自己童年醜事:“小時候師父不知道說了多少次要扔我,一開始我還真被嚇的抱著他腿哭。嚇唬多了,也就不靈了。”


    她目露狡黠,眼圈還紅著,卻跟小狐狸一樣:“再不成就撒撒嬌,很好糊弄的。”


    洛英傻乎乎的盯著她半天,最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抱著阿蠻,眼睛鼻涕蹭了她一身。


    “好了好了。”阿蠻輕輕拍著她的背,摟著她軟軟的身子,心中酸酸漲漲的:“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不舍得你啊。”


    洛英抽泣的聲音自耳邊傳來,十分傷心:“我,我都還沒見到周行呢。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他說,都沒機會了。”


    悲傷到不能自已。


    阿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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