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繁華漸落。


    阿蠻握著粗陶做的杯子,裏麵是微微泛黃的酒——越國有風俗,若是生下女兒便釀上一壇酒,埋在後院。待女出嫁時,挖出來做為陪嫁,此酒名曰女兒紅。


    洛英這會兒想必早已經美夢連連,可她就是睡不著,不知怎的,白天那抹紅總是會從眼前閃過,還有那憂傷而空洞的蕭聲。似一抹朱砂,沁在了心頭,寒的難受。


    手中殘酒微微冷掉,眼力勁兒極佳的店家麻利的拎起來:“客官,您稍等,馬上就燙好。”


    說罷,拎著壺便快步跑迴櫃台後。


    很快,酒壺重新出現在麵前。


    阿蠻拎起酒壺,入手的沉甸甸讓她不由挑眉,那小二連忙點頭哈腰:“有位爺說了,您要什麽就給什麽。”


    然後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人家給了一片金葉子,我若是連壺酒都不給您滿上,卻也太對不住這賞錢了,就是不知您還需要點別的什麽,小店麻雀雖小,卻也是應有盡有。”


    她自打娘胎裏出來認識的人一隻手便能數個清楚,這會兒又是途中經過,不由好奇:“我並沒有什麽朋友在此地,你是不是弄錯了?”


    “不會錯的。”那小二胸有成竹:“身量消瘦,麵黑,南方而來,身側還有一個膚白豐腴的姑娘。您一來,我就認出來了。”


    聽了這描述,阿蠻不由的皺起眉來。


    嘴這麽損,莫非,是師父下山來了?


    “那你剛剛為何不說?”


    見她麵色嚴肅,小二頗有些委屈:“那位爺交代了,一定要等姑娘一個人的時候再說,以免人多口雜。另外,他約了您巳時在南城門老槐樹下見麵。”


    這等行事作風,倒是跟介琰的行為很是想象。


    不過為了最終確認,阿蠻還是細致的問道:“那位傳話的公子樣貌如何?”


    小二頓時露出仰慕神色:“驚為天人。”


    介琰修道,平日裏對自己那副狗脾氣收起來之後,再掛上一副高深莫測笑容,的確是有幾分仙家的縹緲感。


    阿蠻在心中猜測,十有八九就是介琰了。


    莫非是擔心自己,一路追了過來不成?


    她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激動,酒也不吃了,剛一站起來,身後的兩個守衛也跟著站了起來。


    一拍腦門,怎麽將這事給忘了。


    師父既然不希望被別人看見,自己則要想辦法甩掉這兩個尾巴才是。


    於是,她伸了個懶腰,自言自語:“這幾杯黃湯下肚,漲的真是難受。”又故意道:“小二,茅房何處?”


    “後院便是。”


    阿蠻繞到守衛那一桌,笑嘻嘻道:“兩位,坐了一晚上,也不上一躺茅房?”


    兩守衛臉蹦的緊如雕塑,她直起腰,故弄玄虛:“看來,這是腎氣有些問題啊。”


    阿蠻拍了拍手,望著身後的牆,得意一笑。


    姐姐自幼在山間長大,這點高度,簡直不足掛齒。


    趁著他們還沒反應過來,還是先去見師父才是要緊。


    從客棧那條昏暗的街道走出後,忽然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眼前燈光燦爛,人煙簇集,柳陌之上,花巷之中,有花女提燈站在廊下,媚眼橫生,滿身的脂粉濃香充斥著整條小巷。


    他們來的時候,是守衛們查好地形,見此客棧清淨寬敞,這才住下。卻不曾想,阿蠻逃出來的後門之外,一巷之隔,在華燈初上後,卻是另一番景象。


    她的出現並不突兀,四周除了花女醉郎,還有一些青年男子從街巷穿過,形色自然,並未因為此地是風月場所而麵帶異樣。


    阿蠻聽村裏婦人聊起,知道世間原來還有這樣的地方。卻是頭一迴見,不免好奇,走走停停,眼神貪戀好奇,不留神,一個滿懷撞入了旁人懷中。


    她腳下步子快,這一下撞了個結結實實。阿蠻捂著發酸的鼻子,卻是眼淚都跟著也留下來了。


    淚眼朦朧,隻瞧見眼前皂靴也跟著停了在了麵前,穩如磐石。


    對方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幽香,不用於平常人用的熏香,那味道甘咧且清冷。


    “大膽!”


    隨著那人厲聲嗬斥,還有刀劍出鞘的聲音。


    若非因為疼的太厲害,開不了口,她是當真要先道歉的。不過對方也太欺負人了,撞了一下,至於就兵戎相見?阿蠻動了怒,捂著酸脹的鼻子仰起臉,欲看是這樣跋扈的人生的是什麽模樣。


    不想,一入眼,卻愣住了。


    介琰常說,緣分兩字,是玄之又玄的東西。


    一念緣起,一念緣滅。


    莫非是將將在心底曾惦念過的關係?不然怎會一天之內,再次碰見呢?


    陳恆換了一身常服,石青色的袍子十分素雅,隻在下麵繡了一叢翠竹,卻絲毫遮不住他美豔無瑕的麵龐。


    阿蠻已經瞧見,周圍不少女人投過來熱烈的目光,幾乎要將他給燒透了。還有幾名女子,已經遠遠的將羅帕和頭上鮮花拋來,紛紛落在兩人腳下。


    阿蠻卻不厚道的腹誹:真不知這喜歡扔東西的習慣是哪裏來的。倘若這些女子扔一些瓜果過來,隻怕身子弱一些的都能被砸暈過去。


    一邊想,眼睛卻不閑著,大大方方的望著眼前人,心底想著,到底是美人,麵如剛剛剝了殼的雞子一般,也難怪洛英提起來都是滿滿的羨慕和嫉妒。


    陳恆的身後站著兩名男子,身高八尺,其中一人手中劍已出鞘,想必剛剛那聲,就是出自他口。


    心底的一點惱怒,這會兒也隨著見到了他而煙消雲散了。


    剛要開口,阿蠻猶豫了。


    畢竟晌午在茶肆邂逅時,他可是裝作不認識的樣子直接走過,弄得她這會兒也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打招唿。


    或許他是生氣的吧。


    被當做是水鬼,換誰誰都會生氣的。


    愧疚之心才剛起,可轉念一想,不對啊,我叫他水鬼他卻也從未反駁,且故弄玄虛,如此說來,倒是他誤導我在先了。


    陳恆見眼前的阿蠻一會兒垂頭羞澀,一會兒又憤憤不平,一個人的麵色在一時間竟然會變幻如此之多,實在令人欽佩。


    有了之前在湖畔的認知,他心底倒是覺得,比起那些帶了麵具的女子來說,眼前人至少是鮮活的。


    “怎麽出來的這樣晚?”


    清涼的聲音如甘泉一般,緩緩淌入耳中,阿蠻不明所以,左右看了看,發現空無一人,這才勉強指著自己,不可思議:“你是,在同我說話?”


    這,不大可能吧。從前以為他是水鬼,所以孤傲,可晌午見麵後,又聽了洛英細說,這才明白原來他天性涼薄,不喜與人交際。這會兒卻與自己用這樣熟知的語氣交談,一下子也是震驚不少。


    她生的其實並不好看。


    皮膚太黑了,頭發幹枯如茅草,用布條胡亂在後麵箍著。唯一吸引人的,就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的眼圓而長,眼尾微微上揚,若是尋常女子生這樣一雙妙目,定然是風情萬種,顧盼生歡。可她的目光澄淨,偶然有一絲狡黠閃過,這樣的女子,是他從未見過的。


    陳恆便是一眼就看上了這雙眼睛。


    原本隻是路過的他,在聽到她評論自己蕭聲時,竟然鬼使神差的一次次為她吹奏。


    兩人不約而同的會麵,隔著湖水,雖不曾謀麵,卻讓人無比心安。


    她不通音律,卻從自己的蕭聲中聽到了不甘與孤寂,喜出望外的他一次次吹奏,將自己滿腔心事,都化作了一串串美妙的音符,飛向湖水另一側的那人。


    一曲終畢,他也不能任性了。


    臨走之前,陳恆終於再也忍不住,飛身到她身側,隻想知道能聽懂自己心聲的女子,究竟是何樣。


    今生無可能,那便將她鐫刻在心間,來世,做一對知己,不求富貴,隻求相遇。


    隻是一眼,他便記住了她。


    比起宮中華貴衣裳包裹住自己的妙齡少女,眼前女子可用寒酸來形容,可如論貴女們用多少綾羅綢緞,胭脂羅黛,也比不上她的一絲一毫。


    那雙清澈的眼睛,就如同她的人一樣通透,幹淨。就如同她每日同自己家常碎語一樣,憑著那些話,他心中早已勾勒出她的形象,可這雙眼睛,卻如同黑夜中璀璨的星,點亮了夜空,也令他冰凍多年的心,漸漸消融。


    可他們兩人的身份猶如雲泥之別,他的生命,注定要在那座牢籠中被耗盡,就如同他父親一般。而她卻好似林中燕,還有大好時光去享受,經曆,又何必因為自己的貪心,而拖累一塊兒無暇美玉陷入淤泥呢?


    何況,他並不需要帶走她,她的樣子,已經牢牢的記在心間,若實在煩躁不安時,至少,還有一段迴憶,可拿出惦念。


    他吹出最後一曲,然後告別。


    並沒有多餘的話語,就這樣的離開了。


    原本已經打算老老實實迴去,聽之任之,消磨餘生。可表哥的一封來信,卻讓他憤怒異常,再一次的改變路線,延緩歸期。


    不想,這一改,就遇到了生命中的劫難。


    後史書《陳哀公.本紀》記載:天佑四年春,越邊陲,哀公初遇子童。再見傾心,終日不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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