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摔,讓石老三身上的痛楚一齊發作了起來。他掙紮了片刻,卻沒能站起身子來。


    他仰起頭,看到野雪的臉色,陰沉地在半截屋簷下靜默著。碩大的身軀,透出一股強大的壓迫感,有些駭人。


    石老三不是江湖人,他曾聽人說起過江湖人能看得出殺氣,卻從不知殺氣是什麽模樣。此時野雪這陰沉的麵色,或許就是殺氣了吧。


    想到這裏,石老三卻並不覺得驚慌。他隻是盛氣地瞪著野雪,迎著那騰騰的殺氣,隻當作是大風吹了麵頰。


    “你這蠢賊。”野雪的聲音,低沉地響起,“我當初就不該收留你。”


    石老三微微一愣,停下了掙紮。


    直到他靜下來,才發覺野雪的臉上,那不是殺氣,而是悲涼。


    “是非不分,鬼話連篇,什麽時候也沒給我省過心。從我們第一次見麵,你就是貪圖我的銀子。”


    野雪的袖口,輕輕地散落下來,被微風拂起,裏頭空無一物。


    “每次要你做活,你就偷懶;一到拿銀錢的時候,你倒比誰都快。早上太陽都上杆頭了,你還不肯起床;晚上吃飯,你卻沒完沒了,總說吃不過癮……”


    倉庫裏,一片狼藉。經卷和書架的碎片散落在磚瓦間,將兩張床鋪掩埋進了廢墟裏。


    “每次一出事,就往我身後躲;沒出事的時候,就到處去說你救過我的命。”野雪的聲音,平靜而舒緩,似失卻了力氣,“不過是個沒本事的小賊,倒在我麵前裝起好漢來了……”


    石老三望見,野雪的臉頰上,淌下了幾行淚滴,輕輕墜落。


    江月容看到,野雪的肩頭,淺淺地起伏抽搐著,久久不止。


    野雪嘮嘮叨叨地低聲罵了許久,卻漸漸地,聽不出絲毫氣憤來了。


    “我早就煩透你了……”野雪咬著牙,有些兇狠地說道,“既然你不肯聽我教你道理,定要跟這女刺客為伍——好哇,你帶著她滾出武昌城。從今以後,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們。”


    石老三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大和尚,你……”


    “走!”野雪忽然嘶吼起來,似要將自己渾身的力道都貫入這片刻的宣泄中去,“遠遠地離開武昌城,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們。今後若再有人問起,我會說你們已經死了——被我這雙鐵掌打死了。”


    野雪緊緊握住了拳頭,直把那雙掌間的血水攆作了紅塵,飄灑到這傾覆的道成寺中。


    他話音落定後,是片刻的寧靜。隻有孩童的哭聲,還倔強地在這片廢墟間徘徊。


    野雪的身後,忽然傳出了江月容輕輕的喚聲。


    “孩兒,坐在這裏,等等阿媽。”


    野雪和石老三微微吃了一驚,向江月容望去。


    孩子止住了啼哭,在碎石間坐穩,茫然地望著母親。


    江月容從廢墟間拾起那杆渾重的長刀,作拐杖支起了自己的身形,艱難地向野雪走去。


    “小寡婦,別……”石老三倉皇地喊出聲來,卻被江月容微微抬手,攔下了話頭。


    野雪警覺地望著江月容,冷冷道:“怎麽,你倒要與我一決生死了麽?”


    江月容隻是冷冷地在野雪身前站定,緩緩探出那戚家長刀,橫在了身前。


    一柄長刀,隔開了野雪和江月容。


    “這柄刀,是柳亦隆的。”江月容似倦怠般輕聲說道,“柳公子曾對我說過,若他死了,願將這刀供奉在道成寺中。我想,他是想求佛陀,洗去這刀上的罪孽,度化刀下的亡靈。”


    後院的老樹上,新芽迎著清風,上下翻舞著。


    “大師,你說得對,我沒有資格拿這柄刀。”江月容將那長刀,往野雪身前遞去,“今日起,我將離開這道成寺,再不迴來。請大師將這長刀留在寺裏,以慰柳公子在天英靈。”


    佛陀的麵容,在磚瓦的碎渣間,靜默微笑著。


    野雪癡癡地抬起手,接下了這渾重的長刀。握住刀身時,野雪意外地發現,這刀比他預想的要沉了許多——或許是刀身上凝聚了幾百年的腥風血雨,讓人輕易提不動吧。


    江月容那細弱的臂膀,竟能舞得動這柄長刀!


    放下了兵器,江月容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輕鬆的笑意——這刀握了太久,如今放下了,倒覺得如此自在……


    她攙扶著這破廟的殘垣斷壁,緩緩繞過那傾倒的佛陀,緩步來到後院裏。


    破廟的坍塌,似乎絲毫沒有打破這後院的平靜。三塊堅實的墓碑,挺拔地並肩立在院落中央。


    江月容在墓碑前跪下,對著三座碑石凝望許久,似默默對碑下沉眠的亡靈傾訴著什麽。


    過了許久,她緩緩伏下身形,對著三塊墓碑,磕下了三個響頭。


    這三聲響頭,每一下都如沉悶的雷響。


    野雪提著那柄長刀,石老三癱坐在地上。兩人都茫然地看著江月容的身形,不知所措。


    江月容站起身時,她磕碰的地上,留下了幾分斑駁的血跡。


    她的身形,蹣跚著走迴禪房的廢墟中,輕輕抱起了自己的孩兒,調皮地用自己的額頭觸了觸孩子的臉頰。孩子咯咯地笑了,用一雙小手拍打著自己臉上沾染的塵土和血色,卻沒有半點嫌棄。


    “大師,還記得麽,我曾對你說過……”江月容忽然側過臉,輕聲喚道,“我們不可能在這廟裏躲一輩子,遲早是要出去的……”


    野雪微微一怔,緩緩向四麵望去。


    小小的道成寺,如今已是一片廢墟。佛陀塌倒在磚礫間,禪房和倉庫都被塵土掩埋。隻有這大殿,還有半截屋瓦,依稀辨得出幾分往昔的風采。


    “這間老寺,不知是何年所修,何人所建。”江月容的目光在廢墟間肆意遊蕩開去,“我們對這寺廟來說,不過是匆匆過客。這寺廟對於我們,又何嚐不是呢?”


    說罷,這嬌小的身形緩緩邁開了步子,走出了這片淩亂,向著漸漸黯淡的天色中,遁去了身形。


    這時候,已是黃昏。


    斜陽從武昌城的方向打來,在江月容身前拉開了一道狹長的人影,似這天地間隻剩下了一對母子般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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