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


    武昌城東的道成寺裏,點燃了一支佛前燭。


    燭光映照間,一個和尚、一個頭陀、一個女人圍坐在一張破桌子旁,喝著稀粥,當作晚飯。


    石老三隻把腦袋埋在碗裏,野雪也一直低著頭,兩人似乎都在刻意迴避著那女施主的目光。今日這餐桌上,少了他們的鬥嘴,女施主早就覺得詫異了,此時看他們這般模樣,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你們怎麽了?”


    石老三從碗後頭露出一隻眼睛,瞄了瞄這小寡婦,又移過目光看向了野雪。野雪被兩道目光一刺,隻尷尬地笑了笑,扭過了臉去,不作迴答。


    這卻更讓那女施主茫然了。


    “是那李家鋪子裏出什麽事了麽?”她小聲問道,“不是說去見胡老爺麽……怎麽?是不是胡老爺不認大師了?”


    “沒有……”野雪急忙否認道,卻不料這一張嘴出聲,便把氣氛全引到了自己身上,不說也不行了,“隻是……我跟石老三,明日一早可能要離開這小廟了……”


    說著,野雪臉上歉疚地笑了笑,這笑容卻很快散去,隻似做錯了事的孩子般苦著臉坐在那裏。


    石老三也不接話,重又把臉埋進了碗裏,隻當什麽也沒見著,什麽也沒聽著。


    女施主愣了愣,望著桌上這些沒吃完的醬菜,輕輕笑了笑道:“也是……大師留在這廟裏,本就是為了等那胡老爺。如今胡老爺找到了,自然也就不必再住這破廟了。”


    “不是不是!決不是這麽迴事!”野雪慌忙招手道,“女施主照顧我們大半年了,我們怎麽會說走就走呢……隻是,胡老爺有些差遣,我需替他做了……”


    “差遣?”


    野雪點了點頭道:“要去一趟衡陽……”


    “衡陽……”女施主輕聲說著,“那是個挺遠的地方吧……”


    “不遠不遠,就在湖南。”野雪慌忙笑道,“我不就是從湖南過來的麽,沿路迴去就是了,最多半個月就能迴來……”


    “迴來?”女施主茫然問道,“迴這廟裏來?”


    “廟裏……大概是不迴來了……”野雪用嘿嘿地笑聲掩蓋住心裏的不安,輕聲道,“我迴來後,便去投奔那胡老爺,到時候求他給石老三這個小賊也安排個活計,免得他又出去鬧事。以後,我們就跟著胡老爺過了。”


    說著,野雪看到女施主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也不知這女人想到些什麽,隻猜測定是暗罵他忘恩負義,急忙又接著說道:“女施主,你莫慌。等我替胡老爺辦了事迴來,憑著這份功績去求胡老爺也給你安排個住處,胡老爺必定答應。你不知道,胡老爺本領可大著呢,說是給朝廷辦事的!”


    聽到這裏,女施主的眉梢暗暗一顫,卻因側過了臉,避開了野雪和石老三的眼界。


    石老三這時也放下碗來,幫著野雪搭腔道:“我也聽新來的劉掌櫃說,連李家鋪子的李老爺見了那胡老爺,都要敬畏三分呢!跟著胡老爺,定比求那個不知雲遊去了哪裏的忘家住持要可靠得多!”


    李家鋪子……


    女施主陷入了沉思。


    這和尚頭陀見女施主不答話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麽,惹女施主傷心了,便急忙住了嘴,又對著各自身前的那碗粥發起了呆來。


    “胡老爺,生得什麽模樣?是個怎樣人物?”女施主忽然輕聲問道。


    野雪一愣,隻道是女施主對自己的提議動了心,便急忙答道:“是個身形高大,體態威武的老爺,年紀大約四五十歲,麵相倒是頗為和善……”


    “他……”女施主又問道,“也會功夫麽?”


    野雪被問得一陣詫異,琢磨了片刻,忽然答道:“會的!我想起來了,大半年前我跟那胡老爺在武陵相遇時,他有個隨從的仆人說起過,胡老爺自己也會些武藝,還打算跟我比劃比劃呢!”


    “隨從?”


    “是!那隨從好像比胡老爺年輕幾歲,兩人眉宇之間還有幾分相似,我起初還以為他們是兄弟呢……”


    女施主暗暗皺起了眉頭,野雪卻隻顧著自己說話,沒看到這點變化。


    “你說那胡老爺要跟你比劃?”一旁的石老三倒是來了興致,插嘴道,“那誰贏了?”


    “倒沒打起來……”野雪也興致勃勃地說了起來,“其實那胡老爺有恩於我,就算真比劃起來,我也不能動真本事啊!胡老爺畢竟是做老爺的人,哪裏像我這般江湖人日夜磨礪。隻是他那隨從口氣不小,說什麽‘天下就沒有胡老爺接不住的招法’——你是老爺嘛,人家跟你過招當然讓著你,你還當真了……”


    野雪和石老三說笑著,那女施主的臉上卻閃過了一絲驚愕。


    “大師,你說胡老爺有事遣你去一趟衡陽……”她有些粗魯地打斷了野雪的講述,“不知是什麽事情,會有危險麽?”


    野雪還沒迴話,那石老三卻趁著剛才的興頭隨口答道:“當然有危險,要不大和尚為什麽要帶上我,還不是惦記我手上那杆洋槍嘛……”


    野雪急忙一巴掌拍中了石老三的後腦殼,把石老三拍醒了過來。這頭陀頓時察覺到自己的失言,委屈地又端起了那粥碗,把臉埋了進去。


    “原來如此,是去做江湖事麽……”女施主嘴上雖怯聲說著,嘴角卻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野雪隻道女施主是關切他,便苦笑了一聲道:“是去抓個賊人。胡老爺說這賊人攔在路上,阻了他的生意……”


    “我明白了……”女施主忽然笑道,“小女子沒什麽可幫大師的,便隻在此祝大師一路平安,早日歸來。”


    野雪和石老三都抬眼看著這女施主,癡癡地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女施主有些豪氣地舉起了身前的粥碗道:“我是個女子,不知道什麽江湖禮節,隻見過那些男兒漢臨行時都是舉一碗酒,說幾句壯行話,便一飲而盡。這破廟寒酸了些,沒有好酒,小女子就用這稀粥作酒,為二位師傅踐行吧。願二位師傅此去前程遠大,再不用迴這小破廟裏受委屈!”


    “好哇!”石老三也把手裏的粥碗舉起,尖聲喚道,“隻願半個月後,住個不漏風的屋子,不再聽這大和尚的唿嚕,早上愛睡多久便睡多久,也再不被你這小寡婦欺負!”


    石老三和那女施主哈哈大笑,野雪也被這氣氛裹挾,端起了那粥碗道:“好!既作江湖人,我們就按江湖人的規矩來。在下野雪,這位是石老三,女施主,唯你還未與我們通過姓名呢!”


    女施主一愣,還未及推脫,便聽到身旁的石老三也跟著起哄道:“對對對!小寡婦,眼看都要分別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這可不行啊!”


    女施主看著這用了大半年假名字的石老三,抿嘴笑了笑,擬了副嬌聲答道:“我自小便被爹娘賣作了豪府的丫鬟,本無姓名,隻被老爺喚作阿月。我夫君姓呂,我也便隨夫姓,喚作呂阿月吧。”


    “好聽!”石老三尖聲叫罷,學著戲台上白麵小生的模樣對女施主行了個禮道,“呂娘子,小生石老三見過了!”


    三人大笑一陣,野雪也終於把粥碗舉起,指了指殿裏的佛像高聲道:“好!那就請這佛爺為我三人做個見證!明日一別,人雖各在江湖,情義卻在心裏!半個月後,我們武昌城再會!”


    三人把粥碗一碰,咕咚咚將半涼的稀粥灌入了腹中。殿裏的大佛,看著這三個江湖人,不發一言,卻在嘴上掛著慈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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