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明時,武昌城細雨淋淋。


    城外碼頭上,一艘鏢船中傳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聲。


    武昌城中,江門大宅前,卻在此時響起了叩門聲。家仆推開門,望見叩門人的時候,他愣了許久。


    門外,是江月容和秦狼。江月容的手中,捏著一支不知從哪裏得來的玉簪。


    江門弟子全都聚到了門口,連老門主也匆匆趕了出來,在江南鶴的攙扶下站到了白虎堂前。


    門外雨中,秦狼低著頭,不敢看向大宅中的任何人。江月容卻抬著眼,死死盯住了遠處的江南鶴,任雨水順著額頭淌下也不肯避讓分毫。


    “秦狼,我們走。”她冷冷地說著,邁開了步子。


    秦狼無法開口勸服月容,隻能跟在了她的身後,一步步向大宅中走去。


    他們進門的一刻,家仆便匆匆緊閉了宅門。


    “叛徒!”江南鶴眼中騰著熊熊怒火,快步走上前去,伸出一隻右手高高揚起。


    這隻手驟然落下的一瞬,秦狼匆匆躥到了月容身前,替她受下了這一巴掌。月容看到,秦狼的身軀騰空而起,重重摔到了一旁的泥土地中——這一巴掌,江南鶴沒有留力,若不是秦狼,現在倒在地上的就是她江月容。


    看著秦狼遲遲站不起身的樣子,月容的心底是恐懼的。但她壓抑著自己的恐懼,伸出了手中的玉簪,探到了江南鶴身前。


    “父親!”她高聲喊道,“你看,我殺了人!”


    江南鶴的第二掌剛舉到半空,卻被這句話一驚,定住了許久。


    雨水洗刷了月容臉上的風塵,似乎也洗刷了她往常看江南鶴的那一絲怨怒。此刻的江月容,臉上竟是無邪的笑意。


    江南鶴並不知道,他的女兒對表情的控製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那一臉偽裝出的笑意竟讓江南鶴也分不出真假來,隻感到心中一陣陣寒意掠過,僵住了他的動作。


    那支玉簪,是個精美的首飾,縱被雨打了許久,也不折損它的晶瑩剔透。


    “這玉簪,好看嗎?”月容笑著問道。


    江南鶴茫然無措。


    “這玉簪……是從哪裏得來的?”


    “我殺了一個高手!”月容的語氣中,竟帶著一絲得意,“昨天傷了二叔的那兩個鏢師,既然對江門出手,便是江門的敵人了,對嗎?”


    “你……莫非……”


    “我殺了那個女鏢師,搶來了這根玉簪!”江月容的笑,從頭到尾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卻正因此開始顯得虛假可怖,“父親,你說過,我娘喜歡玉製的發簪,對嗎?”


    堂堂江南鶴,竟被自己女兒的笑容震懾,不覺退了兩步,在積雨的泥地上踩出了兩聲濁響。


    “父親莫怕……”月容笑道,“我讓秦狼尋來兩個沙袋,套上了我們的衣服,看準那隊鏢師迴到碼頭時扔進了江裏。他們定以為我們也被惡人殺了,棄屍江中,決猜不到是我殺的人!接下來,隻需騙他們說昨日城外的黑衣人是別人假扮的,莫讓二叔與他們相見,便能藏住這件事!”


    父親,我的計策天衣無縫,又報複了傷二叔的仇人,還奪來了這支玉簪——這樣的事,哥哥曾做到過麽?


    父親,你該對我滿意了吧!


    但江南鶴的臉上,卻透著一絲驚恐,和深深的厭惡——那厭惡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深重。


    月容的臉上隻是努力地維持著那笑容,不曾有半點鬆懈。可她越是笑,江南鶴就向後退得越深。


    為什麽?月容渾然不解,卻不敢問出來,因這個問題一旦出口,她便維持不住此刻的笑容了。


    門外忽然傳來了聲嘶力竭的怒吼。


    “江門刺客,滾出來!”是城外鏢船上的那個男鏢師的聲音,“若不出來,我便衝進去,殺光你們所有人!”


    月容的臉上,竟是興奮:“父親,你看!月容沒有騙你!”


    “住口!”江南鶴揪住了月容的肩頭,他的眼中不是欣喜,而是盛怒,“你母親拿命換來的,怎麽會是你這般孽障!”


    江南鶴的指力,掐得月容如筋骨寸斷般疼痛。月容的笑容,終於僵住了。


    “為什麽?”她輕聲嚅囁道。


    雨從蒼穹打落,順著她的臉頰滑下,讓她無從知曉,究竟是雨忽然大了,還是她流出了淚。


    老門主緩緩把手搭在了江南鶴的肩上,讓江南鶴從盛怒中驚醒過來。


    “先讓她和秦狼去白虎堂。”老門主低聲吩咐道,“讓阿虎躲在裏屋不要出來,其他人挑好了兵器,隨我出去迎敵。”


    眾人齊聲領命,唯有江月容呆呆地望著江南鶴,喉中發不出聲響來。


    江門外,嘈雜的雨聲與那鏢師悲憤的咆哮夾雜在一起,什麽也聽不清。


    白虎堂中,隻有月容和秦狼在祖宗祭壇前跪坐著。陰沉的天色讓堂中如深夜一般昏暗,也讓秦狼看不清月容的表情,隻看到一雙靈動的目光仰望著身前高大的祖宗牌位。


    五百年先輩的牌位傾瀉而下,似滾滾江水一般,訴說著三朝腥風血雨和無數江湖往事。


    隻是,在這祭壇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放著一塊小小的木碑靈位,與那五百年恩怨情仇都沒有幾分關係——那是月容的母親。


    在門外的氣氛劍拔弩張時,月容忽然站起了身子來。


    秦狼心驚,急忙去拉扯月容的衣角。他卻看到,月容對著他輕輕笑了笑。


    “別怕,沒事的……”月容說著,掙脫了秦狼的手,緩緩向祖宗祭壇走去。


    秦狼癡癡地看著月容的背影,手懸在了半空中,遲遲沒有收迴來。


    月容在母親的靈位前站住身形,緩緩探出手裏緊緊攥著的玉簪,拂了拂沾染在這玉簪上的雨水,直到擦拭幹淨了,才放在了母親的木牌前。


    “娘……”她的臉上,帶著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這支玉簪,戴在您的頭上,一定很美……”


    雨聲轟隆隆地洗刷著武昌城,響聲震天動地,似乎掩蓋了這城中一切的恩仇。


    江月容的記憶,也被那場雨,塵封了七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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