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三年,臘月初七的夜裏。


    秦狼被人從睡夢中搖醒。他睜開眼時,卻看到是月容伏在自己的床前。


    月容的腳步很輕,步法也很好,潛入這屋中時,沒有驚醒與秦狼睡在一起的任何一個師兄弟。


    秦狼看到,月容的眼中噙著淚,但眉眼間卻透著一股堅定與決絕。他明白月容的意思,在短暫的沉默後,他點了點頭。


    這兩個孩子,雖都隻有十五六歲的年紀,卻是從小就精習武藝之人——甚至,他們去年還曾殺過人。


    他們從眾師兄弟的臥房中潛出,在梁宇間埋藏住身形避過了守夜的家仆,直到借著繩索翻出了江門大宅的院牆,也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他們以為,這便是一次成功的逃亡所需的全部了。可他們從小在江門長大,並不知道江門以外的世界運行的規矩——比如,封城宵禁。


    武昌城在夜裏,是城門緊閉的。城門各有重兵把守,縱擊殺了衛兵,憑兩個小孩子的力氣也打不開那渾重的城門。城牆比起江門大宅的院牆還要高大許多,是為防備千軍萬馬而設,區區兩條繩索鉤撓根本無用武之地。


    他們逃出了江門,卻逃不出這武昌城。


    月容帶著秦狼,躲著巡夜的衛兵,繞著武昌城走了許久,終於在城北的一個小巷裏絕望地癱坐到了地上。她此時才明白,原來囚禁自己的,遠不止那江門的院牆。


    她的眼中不斷滲出淚來,任她如何擦拭也擦不幹淨。喉中不爭氣地發出陣陣哽咽,任她如何隱藏也壓抑不住。


    秦狼說不了話,無法用言語安撫月容。他心裏又有著主仆之念,不敢伸手去觸碰月容。於是,他隻是靜靜地跪坐在月容身旁,看著她哭,不發一言。


    月容想要離開江門這件事,秦狼是幾天前才知道的。一次私下的比武結束時,二人坐在一株老樹下休息,月容突然告訴秦狼——她不想再見到父親了。


    自從兩年前,月容的哥哥死在了洋人的炮火下,江南鶴失去了長子後,這位未來的江門門主對月容忽然嚴厲了許多。去年,明知月容從未殺過人,江南鶴仍然堅持派她去執行任務。那一戰,月容因為緊張失了時機,多虧秦狼拚命救下了她。他們逃到一個小木屋中,本以為命絕於此,直到江南鶴及時趕到,以點燈透敵的計策殺光了追兵。


    從那天後,江南鶴每次見到月容,都要搖頭歎息,告訴她:“你比不上阿生。”


    月容厭倦了。她覺得自己無論做什麽,父親都不會滿意。既然如此,不如索性離開這地方,永遠不再見父親。


    秦狼想要安慰月容,告訴她——去年那場追殺,江南鶴能夠及時出現,說明江南鶴定是一直在暗中保護他們的。


    但秦狼無法把這些話說出來。卻是月容堅定地問秦狼:“如果我要離開江門,你願不願意幫我?”


    秦狼隻有點頭。除此之外,他不知還能如何讓月容開心起來。


    出逃這天夜裏,秦狼望著哭泣的月容,卻不知自己所為是對是錯了——分明是為了哄月容開心才答應了她,為何她現在卻這般難過?


    “秦狼,我後悔了……”月容忽然輕聲道。


    秦狼心驚,望著月容,眼中滿是憐愛。


    月容微微弓起腿來,把雙手搭在膝蓋上,臉深深地埋進了手臂圍成的這個小圈中,沒有看秦狼哪怕一眼。


    “對不起……我連累了你……”月容的聲音哽咽著,漸漸泣不成聲,“現在我就算迴去,父親也不會原諒我了……”


    秦狼隻默默聽著月容的哭聲,聽了整整一夜。


    道光二十三年,臘月初八,清晨。


    天色微明時,城北武勝門的方向,傳來了隱約的人聲。


    秦狼忽然把正要沉沉睡去的月容搖醒,指了指城門的方向,臉上滿是欣喜。


    月容茫然地順著秦狼的手看去,卻見到城門正緩緩拉開,有行人正等在門口要出城去!


    原來這城門,每到早晨就會打開!


    月容焦急地拉起秦狼,兩個小孩匆匆跑進了那等著出城的隊伍裏。


    他們忐忑又興奮,像兩個新生的嬰兒,期待著那城門後的風景。


    城門大開,守城兵將喊了一聲“放行”,這隊伍便一點點動了起來。月容和秦狼隱藏在隊伍中,一步步朝門外走去,沒有受到任何阻攔。走出這武勝門時,望著眼前綿延的江堤和荒原,月容的臉上終於綻開了笑容。看到月容的笑,秦狼隻覺得心中一陣甜蜜。


    至少,他真的讓月容笑起來了。


    卻就在此時,武勝門內傳來了飛奔的腳步聲。月容和秦狼心中都一緊,倉促望去,見到是江門二少爺,江南鶴的兄弟,江南虎。他帶領著幾個江門刺客,身著夜行衣,手執各式兵器,氣勢洶洶地向月容和秦狼追了過來!


    “叛徒,休走!”江南虎盯住了月容的身形,盛怒地喝道。


    看他們穿著夜行衣,便知道江門定是昨夜就發現了月容和秦狼出逃,也許已在城中尋了一夜了。


    秦狼急忙拉起月容,倉皇往荒原上逃去。


    “秦狼!”月容絕望地喊道,“我們的腳力,勝不過二叔的!”


    秦狼一急,正看到出城隊伍裏有一個商販,牽了一匹老馬。他顧不得其他,隻管一掌打翻了那商販,把月容攙上馬背,自己也一躍而起,坐到月容身後護住她,用那翻牆的繩索在馬背上狠狠一抽。老馬受驚,奮起四蹄飛奔起來,直把這出城隊伍攪得一片淩亂。


    “秦狼!”月容緊緊抱住馬頸,閉著眼睛哭道,“我們往哪裏逃?”


    武昌城外是滾滾長江,從城西折過河道北上,又在城北繞過一個彎向東流去,這便封住了月容和秦狼向東和向北的逃路,隻剩下往東一條路可走了。


    秦狼攥住那老馬的鬃毛,腳下一緊,調轉馬頭向東疾馳而去,引得一隊江門刺客緊跟著他們追去。


    東邊,一艘鏢船正緩緩向武昌城的方向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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