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日,武昌城裏,腥風血雨。


    每天早晨,府衙都會收到許多命案,光是查明這些屍首的身份就已手忙腳亂,更分不出人手去破案,便隻等著夜裏趁那兇犯再行兇時去抓他現行。可不論夜晚如何追加巡防的人手,就是抓不到這個鬼魅般的兇犯。


    起初,被殺的都是些江湖人,許多是黑道上的人物,有些卻隻是路過武昌城便遭了毒手。過了兩日,情形卻有了變化兇犯連白日裏也開始行兇,被殺的出了江湖人,也開始出現了普通百姓。兇案都發生在隱蔽處,無人見到殺人者真容。


    一時間,武昌城中人心惶惶。


    城外碼頭上的鏢船,停了五天五夜,遲遲不見動向。鏢師們似乎一步也不踏上岸去,白天隻守著鏢船,夜晚便在艙中休息。官府衙役來了許多次,卻一次也沒見過他們的鏢頭。鏢師們隻說,鏢頭難耐喪妻之痛,一病不起,一直在艙中休養。衙役們便也沒有為難他們,畢竟,這接連幾日的兇案中最早的受害者,就是那鏢頭的夫人。


    官府知道這幾日接連的命案都是江湖人犯案,他們無能為力,便去求千總府出麵。於是,第五天夜裏,宵禁之後,一個人影緩緩從千總府裏走了出來。


    這人影,穿著古舊的長袍,提著一點燈籠,在夜色中穿城而過,專挑幽暗的小道走。沒過多久,他便聽到身邊屋瓦上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人影停下了步子,輕輕歎息了一聲。


    “果然是你……”他低聲道。


    屋瓦上的腳步聲輕輕一顫,聲音微小得如蚊鳴一般。但對小道中的那人影來說,這一點細微的聲響已足夠判明那伏兵的方位了。


    人影身形一轉,忽有一道暗器從他手中脫出,直向屋瓦上襲去。屋上伏兵聽到風響,翻身一轉,避過了暗器,卻也被逼從屋上翻了下來,在小道上落定身形,取出一杆軟木長槍豎到身前,對準了那人影。


    借著燈籠的昏暗火光,二人相對望去,看清了彼此麵容。那人影是千總府教頭趙貞元,那伏兵是沙家鏢局總鏢頭沙黑虎。


    燈籠的紙罩軟軟地落在了地上,卻不見了提燈籠的木杆原來那木杆便是趙貞元隨手擲出的暗器!


    “沙總鏢頭……”趙貞元的聲音如他陰沉的臉色一般,在忽明忽暗的燈影下閃動著,“這五日來,武昌城裏的血案,都是你犯下的?”


    沙黑虎的臉上,是一張有些呆滯的麵容。


    “誰殺了我妻子?”他癡癡問道,“是不是你?”


    沙黑虎僵硬的語氣讓趙貞元有些詫異地皺了皺眉,雙手暗暗藏到了背後,握住了兩支鐵拐的橫柄。


    “沙總鏢頭,你可記得我曾告誡過你,武昌城裏自有一番規矩,你若敢壞這規矩,我便不再保你了……”


    沙黑虎緩緩向前走了一步,燈籠的火光更加清晰地映照在他那張頹然的臉上。這時,趙貞元才看到沙黑虎幾乎麵無人色,似一具行屍走肉一般,半癡半狂。


    “殺我妻子的人,拿走了我妻子的玉簪……”沙黑虎不理會趙貞元的言語,隻自顧自地說道,“你身上,有沒有我妻子的玉簪?”


    沙黑虎抬起陰冷的眼睛往趙貞元麵上望去,四目相交的一瞬竟讓趙貞元感到一絲脊背發涼。


    “原來如此……”趙貞元沉下氣息,擺開了步法,雙臂上蓄起了力道,“沙黑虎,你已墮魔道。今日為了武昌城太平,我不得不殺了你。”


    沙黑虎癡癡地笑了笑,忽然悠悠道:“原來是趙先生……我想起來了……是你要我在武昌城住一夜的……是你害死了我妻子!”


    他眼中忽然一怒,腳下早如疾風般奔襲而去,槍尖直直指著趙貞元的咽喉!


    趙貞元猝然心驚,腳步急往後退去,碰翻了地上的燈籠,熄滅了燈籠裏的火光。


    就在火光滅卻的一瞬,兩隻鐵拐翻開兩朵暗花,直往沙黑虎的槍杆上砸去。


    長槍與鐵拐間霎時碰撞出七八聲劈啪響動,似連珠炮響一般,驚破了武昌城寂寥的冬夜。


    打鬥聲刹那間響起,又刹那間落定。


    天色昏暗如故,老城寂寥如初。


    小道中,趙貞元平緩著喘息,雙手因麻木而微微顫抖,腦門上冒出了滴滴冷汗。


    他的身前,落下了半截長槍。槍尖插進了土裏,斷裂的槍柄在寒風中嗚咽。


    沙黑虎伏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他的雙手,握著半截槍杆,似未察覺這槍已被打斷似地,仍奮力地杵在身前。


    “可惜……”趙貞元輕聲歎道,“你有這般武藝,卻被私仇困住了心智,白白辜負了這杆長槍……”


    “趙貞元,你騙我……”沙黑虎低啞著嗓音,沉沉吼道,“你說我們得你千總府庇佑,在武昌城可保無事。我妻子被人殺害,你不去為我找出兇手,卻來這裏阻我報仇!”


    他的嘶吼被胸腹上的瘀傷阻斷了,臉上的麵容卻已如惡獸一般可怖。


    趙貞元不答他這句話,卻隻是收了一雙鐵拐,緩緩走過去,攙起了沙黑虎,扶著他向武昌城西走去。沙黑虎的力道被瘀傷所阻,無力掙脫趙貞元的手臂。


    “趙先生……”沙黑虎忽然哭喊著哀求道,“我妻子無緣無故被惡人奪了性命,你說過我們受你庇佑,求你替我找出兇手!求求你……”


    趙貞元隻緊閉著雙唇,低垂著眉眼,攙著沙黑虎在夜路上行走著。巡夜路過的兵士,本要前來盤查,但望見是趙貞元,便都行了一禮匆匆離去了。


    “趙貞元,你若不願助我,就殺了我吧……”沙黑虎又決然道,“我知道我已是罪孽深重之人,可殺妻之仇我放不下!求你殺了我,讓我去奈何橋邊,與愛妻團聚……”


    沙黑虎已泣不成聲,趙貞元卻一句也不搭理,隻是冷酷而無情地拖著他來到了漢陽門前。趙貞元一句話,便喚開了城門。他帶著沙黑虎,沒多久便走到了碼頭前那艘鏢船下。


    巡夜的鏢師望見了他們的身影,急忙喚起了船中沉睡的眾人前去迎接。


    “我知道,你這五天都沒有迴到船上。”趙貞元終於低聲對沙黑虎道,“你可知道,船上這些忠心耿耿的鏢師,白天要應付官府衙役,晚上還要潛入城中尋你的蹤跡,他們這幾日是如何過下來的……”


    沙黑虎像是被喚醒了什麽迴憶一般,癡癡地望向鏢船上跑下來的眾人。


    “總鏢頭,你可算迴來了……”鏢師們喜極而泣,“武昌城裏命案連連,大夥都擔心總鏢頭你是不是也……”


    “總鏢頭,夫人已經不在了,若你再有個三長兩短,小少爺可怎麽辦啊……”


    “趙先生,謝謝你送我家總鏢頭迴來,大恩大德我沙家鏢局必定迴報!”


    眾人的言語都小心翼翼的,雖然心裏都猜測在城中殺人的就是沙黑虎,嘴上卻不敢透出分毫來。


    沙黑虎聽著眾人這些言語,意識一點點清醒了過來。他臉上半癡半狂的神色,一點點化作了歉疚和悔恨。


    “總鏢頭,迴船上去吧。”趙貞元輕聲對沙黑虎說道,“武昌城中那個四處犯案的兇手,我定會將他正法以告慰令夫人,還有這些天喪命的所有人……”


    沙黑虎驚詫地看向趙貞元,趙貞元卻隻是溫和地笑著。


    眾鏢師都對趙貞元千恩萬謝,唯有沙黑虎知道,趙貞元對他的恩德有多大。


    “你不怪我……”沙黑虎正要把實情說出口去,卻被趙貞元攔住了。


    “總鏢頭……”他輕聲道,“令夫人的死,是因千總府沒保護好你家鏢船,罪責在千總府。這五日你受的苦,皆因這罪責而生,所有冤孽都是千總府虧欠你的,當由我來承擔。今日趙貞元所做之事,所說之話,雖彌補不了已發生的過錯,但算是我對閣下的道歉。今後,沙家鏢局若還走江鏢,隻要到了武昌城,千總府願為你打點一切。”


    說罷,趙貞元深深地向沙黑虎拜了下去。


    眾鏢師急忙迴禮道謝,卻唯有沙黑虎茫然地站在原地,望著冬夜碼頭,不知所措。


    五天下來,少說也有十幾條人命。即使殺人的沙黑虎自己心裏也知道,這些人中定有許多是無辜的或許,他們全都是無辜的。他犯下了十幾樁冤孽,趙貞元如何替他承擔?


    “趙先生……我身背血債……”


    “總鏢頭,我明白……”趙貞元低首沉吟了片刻,輕聲道,“但這就是江湖……”


    江湖,就是一個血債累累,生死無妄的地方。人若生在了江湖中,便不該對它有什麽幻想。


    “那我……該如何是好?”沙黑虎癡癡地問道。


    “迴寧波去便好。”趙貞元輕聲答道,“寧波家中,還有一個小祖宗在,不是麽?”


    沙黑虎的眼中,終於亮出了一絲光芒來。


    “子良……”他癡癡地念著,“對……迴家……迴家……”


    茫茫夜色,綿延了整個天地。


    一切過往都似雲煙般消散,七年後的沙黑虎站在這碼頭上,凝望著眼前的孩兒,似癡似狂。


    “子良……”他輕聲道,“你的父親,是個殺人無數的魔頭……”


    沙子良望著父親的眼睛,心緒似江滔一般,久久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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