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喧嘩了一天的武昌城碼頭終於落迴了沉寂。


    江潮起伏,帶著江水上的鏢船左右搖晃,輕柔地撫慰著船上沉沉睡去的鏢師們。


    鏢船甲板上,靜默的江潮月夜間,卻緩緩走出了一個人影,到兵器架上取了一支軟木槍,背在身上係緊。他朝船艙裏謹慎地望了一眼,又向四周小心地張望了片刻,才終於邁步下船去了。


    他卻沒想到,船艙中有一個少年,還沒有睡去……


    碼頭上,那人影飛奔起來,似一員戰將駕千裏良駒,直奔敵營殺去。他繞過武昌城牆,從城西跑到城東,在荒原上奔馳許久,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的眼前,便是那破敗的道成寺。寺裏透出一絲燭火的光亮來,似這荒原上的一顆夜星一般。


    人影取下了背上的長槍,微俯下身子,改用緩慢輕柔的步子向那寺廟緩緩靠近過去。到了寺廟牆外,他把槍杆往地上一戳,腳下借力一躍,在牆上踩了兩三腳,似馬踏飛燕一般騰空而起。待身形落定時,他已躍上了廟牆,扶著破廟屋頂藏住身形,手中一抽便把長槍收迴,反手背在身後。他的眼睛謹慎地盯著這破廟後門的方向,一點燭光從門裏透出,在沙土地上落下了一道紅霞。


    若這透門的燭光間有丁點人影顫動,那便是江月容察覺了院牆上的動靜。


    來人在牆頭伏下身形,與牆壁的月影連成一片,若不細看,竟看不出人形來。


    就在這時,後院中忽然又點亮了一盞燈!


    牆上人影一驚,急把長槍一轉,腳底一移,繞過身形對著後院中看去。


    是院裏那三座墓碑後,有人點燃了一盞油燈。點燈人借墓碑匿住身形,卻故意把那燈向外推了推,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這燈影,不是偷襲,倒像是對這梁上君子打了聲招唿。


    “總鏢頭,你來找我?”是江月容的聲音,平靜而冷漠。


    借著那墓碑後的燈光,牆上的人影露出了麵容。三縷長須飄動,一雙眉目緊鎖,手中長槍微顫,足下力道漸強。


    鏢師學刺客,畢竟勝不過真刺客吧。沙黑虎索性放棄了藏匿,在牆頭上站起身來。那魁梧的身形在月光下高大得如神靈一般。


    “江月容,你知道我會來?”沙黑虎低聲道。


    “沙子良告訴我,你們隻停一晚……”墓碑後的江月容沒有露出身形來,隻傳出冰冷的言語聲,“今夜不來,你就不好再來找我了。”


    沙黑虎沉吟片刻,終於從牆上一躍而下,輕輕落到地上。他站在墓碑前,看不到墓碑後的江月容,隻看到油燈的光亮從墓碑間透出,似利刃刀兵一般。


    “這廟裏,還有別人?”沙黑虎警惕地向大殿的方向望了一眼,手中長槍擺在了一個同時可攻前後兩邊的位置上。


    大殿裏,傳出了隱約的唿嚕聲。


    “有個和尚和頭陀,睡在倉庫裏。動靜小些,便吵不醒他們。”江月容答道,“我孩兒在禪房裏熟睡,他乖巧得很,不睡飽是不肯醒來的。”


    “那便好,我們說話不致被外人打攪了……”沙黑虎握緊了腰間的那隻玉簪,心中微微一疼,轉頭向那墓碑道,“江月容,我有些話要問你。這話,不能當著子良的麵問……因他把你當姐姐,我不想讓他知道……”


    “我明白……”江月容的聲音有些傷感,“白天在廟裏,我便看出來了。沙子良畢竟年輕,你把他照顧得很好,沒讓他經曆什麽風浪,江湖上許多事他自然是不敢想的……”


    “既然你明白,我就不繞彎子了。”沙黑虎把長槍暗暗指向了那墓碑的方向,正色問道:“道光二十三年,臘月初八的夜晚,你有沒有殺過人?”


    江月容的聲音斷了片刻。


    “我那時候是江門刺客,江南鶴要我殺的人我都會去殺,可我從不記得時日,答不了你這問話。”她緩緩道。


    沙黑虎手中的槍握得緊了幾分,眼中不知何時滲出了幾滴淚來。


    “好,那我換個問法……”沙黑虎壓抑著胸中翻滾的氣息,低聲道,“七年前,江南鶴有沒有讓你去殺一個女人?”


    “我殺過許多女人……”江月容冰冷的聲音裏,卻藏著一絲悲涼,“我曾是刺客,隻管殺人,不問男女……”


    “江月容!”沙黑虎的嘶吼聲從喉中隱隱傳出,沒發出太大的聲響,卻透著如滔天洪水般的氣勢,“好,我再問你你可曾見過這支玉簪?”


    說罷,他把腰間物抽出,甩手往墓碑後拋去。江月容聽得風聲,探手一接,正把那玉簪捏在了手心裏。


    她把玉簪放到了燈火下觀望,見那玉簪上精美的花紋,處處透著一絲熟悉的氣質。


    “我認得這玉簪……”江月容忽然輕聲道,“當年,我在江門時,曾把這玉簪擺在母親的牌位前……”


    這句話,讓沙黑虎似萬箭穿心般,痛不欲生。


    “這玉簪……是從哪裏得來的?”沙黑虎低沉著聲音,僵硬地問道,“是不是你帶去江門的……”


    江月容望著這玉簪,迴想起許多往事來,讓她有些恍惚。


    “我想起來了,是我想留給母親,特意從別處取來的……”她有些歡喜地說道。


    “從何處取的?”沙黑虎低聲問道。


    “從……”江月容沉浸去了迴憶中,順著思緒一點點向記憶深處探去。忽然,她臉色一變,身子不覺顫抖了一瞬,手中力道一鬆,竟把那玉簪落到了地上,發出了一聲脆響。


    黑夜,江船,一個女人冰冷的屍體,還有江月容更加冰冷的眼神……


    聽到這聲響動,沙黑虎抬起了手中的槍杆。


    “江月容……”他終於不再壓抑自己心底的怒意,似一隻撲食的野獸般低聲嘶吼道,“道光二十三年,臘月初八的夜晚,你在一艘鏢船上殺了一個女人,取走了她的玉簪是不是!”


    江月容捂住了顫抖的嘴,眼中不覺滲出了晶瑩的淚來。


    “當年那女人……莫非是……”


    “那女人,就是我的妻子,沙子良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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