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外的荒原上,陰沉的天色久久未散,使得正午時分也不見陽光。


    狂風亂卷,飛沙走石,似乎預示著又一場暴雪將至。


    沈玉麟忍著身上的劇痛,嘶吼著奔逃向武昌城而去。


    他左手捏著一支火龍杖,右手握緊那柄流星刀,刀柄上的繩索胡亂地纏繞在身上。他的腰間,隱隱露著著那塊“天下第一門”令牌。


    他忽然腳下一跌,重重摔倒在了風沙裹挾的荒原上。


    跌倒的一瞬,他心中湧起一股洶湧的恐懼。他猛迴過身,把左手火龍杖一舉,卻沒見到江南鶴追來的身影。


    也不知何時,江南鶴竟追丟了他。


    沈玉麟心中的驚恐驟然散去,手上一鬆,那火龍杖掉落開去,卻與一支普通的手杖沒什麽差別。他無力地躺倒在地上,把火龍杖踢過一旁,暗暗罵這兵器沒有絲毫用處。可他也不得不承認,正是這破木杖救了他。


    想不到江南鶴的鐵指神功竟如此厲害,流星刀近不得身,硬氣功又險些被他破功,若不是這火龍杖猶有幾分威懾在,今日便已丟了性命了。


    算計了兩天兩夜,到頭來還是如此狼狽,沈玉麟隻感到滿心懊喪。匯聚到這武昌城中的江湖人,都不是凡庸之輩,除開兩門家主,那江月容和野雪也都是厲害人物。在這裏施展手段,似乎是沈玉麟不自量力了。


    一個謀劃尚且如此寸步難行,師父,你這一輩子是如何過下來的?他在心底默默感歎道。


    正在他感傷時,前方風沙中忽然傳出了幾聲孩童的笑聲。


    “你還好麽?”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隨之響起,讓沈玉麟有些驚詫。


    他急忙坐起身來,看見是一個女子背著孩兒,在這風沙中緩緩前行。她似乎是從武昌城的方向來的,要往東去。


    姑娘的眼神中,對這拿著刀倒在地上的男人似乎有些懼怕,卻又藏不住隱隱的關切。


    沈玉麟呆了片刻,才想起背過了刀刃去。


    “姑娘,驚著你了麽……”他有些歉疚地低下頭去,慚愧道。


    那姑娘卻笑了笑,輕聲道:“不礙事,武昌城裏常有些江湖人拿著刀劍趕路,小女子這麽些年也看習慣了。隻是,拿著刀劍躺在地上的活人,卻是沒怎麽見過。”


    說罷,姑娘捂著嘴竊聲笑了。姑娘身後背著的孩子也調皮地跟著母親一起,咯咯地傳來歡快的笑聲。


    沈玉麟一時有些不好意思,便也隻好苦笑了起來。


    “姑娘莫怪,今日發生了許多事情……”他說著,低垂下了眉眼,臉色有些疲倦,“其實也不是今天才發生的,是這兩日……也可說是這半月……這幾年……也可能是這輩子……”


    他語無倫次地說了幾聲,卻越說越不知從何說起,一時羞愧,連自己也在心底暗罵自己道:這番話,說給那女人聽做什麽,怕又要被她笑話了……


    那姑娘卻沒有笑,隻是歎息了一聲,道:“大俠的意思,小女子明白。”


    沈玉麟有些吃驚,抬頭往那姑娘臉上望去,疑惑道:“你明白?”


    “是啊……”姑娘悵然道,“有時候忽然覺得累了,想感懷下今日所受的苦,卻忽然想到昨日又何嚐不是如此。想到昨日,又想起半月前何嚐不是如此,幾年來又有哪一天不是如此。想到最後,卻覺得自己生來,每一日莫不是如此……”


    說著,姑娘把手伸到背後,輕輕捏了捏孩童的手掌心,臉上的悵然便頓時消散,化作了幾分愜意。似乎這姑娘每當感懷時,想起那孩子,便平複了心境。


    沈玉麟看著這情景,不知為何也笑了笑,卻把那姑娘從愜意中驚醒,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了頭去。


    “姑娘……今日過得苦麽?”沈玉麟忽然問道。


    姑娘沉吟了片刻,低聲答道:“這半年來每一日都苦,隻是今日忽然覺得,自己原來無處可去,無家可歸。所有真正認識我的人,都不肯收留我。所有對我好的人,我卻都對他們撒了謊。也隻有對你這躺在路上的不認識的俠客,我才沒什麽顧慮,敢把這些真心話說出來吧。”


    說著,姑娘對沈玉麟笑了——這次的笑,與之前不同,是一張天真無邪的笑臉,如早春的花朵一般。


    “你呢,大俠?”她忽然問道,“今日是出了什麽亂子,怎麽教你躺到了地上?”


    沈玉麟的臉上閃過一絲迷茫,然後又湧起一臉苦笑。


    “我師父死了。”他緩緩道。


    “是麽……”姑娘忽然驚慌道,“對不起,我剛才笑你是不是過分了?”


    “無妨,他不是今天死的,是幾年前。”沈玉麟笑道,“師父生前,有一個心願未了,那是他窮盡畢生心血也沒能做到的事情。自他過世之後,我每天都告訴自己,我要替師父完成那心願。可是今天,我一招不慎,前功盡棄,努力了許久卻什麽也沒得到。我忽然覺得害怕,怕我辜負了師父,碌碌一生,卻沒有一個我的徒弟來替我完成那心願。”


    兩個苦命人相對沉默著,任這陰沉的天色和肆虐的狂風把天地染得一片蕭條。


    “大俠,也許是想得過多,做得過急了……”姑娘忽然輕聲道,“也許,先師的心願,不必一日做成。譬如行路,每日把眼前路多走一步,縱是那些看來遙不可及的地方總會一點一點接近的。小女子雖不懂什麽江湖事,但自己遇事時,心裏總是這麽想的。”


    沈玉麟聽罷,若有所思,久久不語。


    “阿媽……”姑娘身後的孩子卻急切地喚道,“迴家……阿媽……迴家……”


    姑娘像是被孩子從夢裏喚醒了一般,急忙又捏了捏孩子的手心,臉轉過來向沈玉麟歉疚地笑了笑。


    “大俠,我要迴家去了……”她輕聲道,“今日相會,也是一場天意。小女子雖不能為大俠分憂,但你為報師恩這般努力,先師泉下有知,也應瞑目了。願來日有緣再會時,大俠已為先師達成夙願,一了心結。”


    沈玉麟急忙站起了身子,對那姑娘輕輕抱了一拳,感激道:“謝姑娘吉言。也願姑娘早日尋得心安處落腳。將來再相遇時,若有什麽難處,在下定為姑娘出力,報今日萍水相逢的言語之恩。”


    “大俠客氣了。”姑娘說著,向沈玉麟行了一禮,背著那孩子緩緩向遠處走去。


    沈玉麟站在那荒原上,沉吟了許久,終於橫下了眉眼——那姑娘說得對,雖大事已敗,但今日該做之事,還是要做的。


    他來武昌城,原本不是為了一次消滅唐門江門兩大門派,隻為取江月容性命而已。既然如此,去道成寺殺了江月容不就好了麽!


    想到這裏,他嘴上笑了笑,俯身去拾地上的火龍杖,卻發覺火龍杖不知何時已被埋進了一層風沙裏,若不仔細看,都找不著這根木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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