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入夜時,衙門的裏喧鬧漸漸平靜了下來。


    那老工頭的身子已經不再抽搐了,口裏也不湧血了,隻是尚還殘留著些頭暈目眩,卻不知是那毒力未散惹得他難受,還是這一下午被那沈玉麟催吐,吐到把胃袋翻了個麵似的,以致耗盡了力氣。


    同來的碼頭夥計遵照沈玉麟的囑咐,不停地給老工頭口裏灌涼水,一邊灌一邊嘀咕著:“多喝點,喝完全吐出來,毒就解了。”


    這頓涼水喝得那老工頭生不如死,比中毒還難受。終於,他一把推開新端上來的一碗水,啞著嗓子哭道:“這水還要喝多久?”


    “沈大夫說了,涼水雖有效,但藥力差,得喝足半個時辰再吐……”


    “別!別!藥力不濟咱們就別喝它了!有藥力強的,少喝幾口的沒有?”


    “沈大夫說有!就怕你喝不下去……”


    “別怕!隻管拿來,我忍得住!”


    “糞清插涼水,喝一口保吐!”


    “別走!涼水給我,我喝這個就行……”


    旁邊幾個夥計見老工頭救迴來了,心裏總算輕鬆了下來,躲在一旁打趣道:“這沈大夫真有辦法啊,別人解毒都靠吃,他解毒靠吐……”


    衙門後院裏,雪勢漸漸停了,隻剩下幾片雪花還不情願離去似地在天上飄著。


    後院深處的一間柴房裏,沈玉麟把那老工頭吐出的液渣放在桌上,正捏著銀針小刀切紮,細細揣摩著其中玄機。


    此刻,他終於脫去了那一身鬥笠蓑衣,露出了一副矯健的身形。牆角上,鬥笠蓑衣旁,還靜靜靠著一柄怪異的長刀。這柄刀,怪不在刀鞘刀刃,而在刀柄——刀柄上纏繞著層層繩索,在柄末係上了一個繩結。繩結上,垂著一個槍尖似的小鐵塊,像是個渾重的飾物。


    就在沈玉麟望著液渣苦思時,野雪領著石老三,跟在衙役身後走進這房中來,向沈玉麟拱手抱了一拳道:“沈大夫,今日多謝你拔刀相助,救迴了那老工頭一條性命!”


    沈玉麟卻一愣:“大夫?”


    待他迴過神來,卻輕聲笑道:“大師誤會了,我不是大夫,隻是略懂些解毒之法,故出手相助罷了。”


    石老三捂嘴笑了笑,湊到那衙役耳邊悄聲打趣道:“原來是個撇腳郎中,難怪把那老工頭折騰得比死還難受。”


    野雪杵了杵石老三,又向沈玉麟行禮道:“不管怎麽說,今天也是幸虧有閣下在,要不那老工頭怕是性命難保了。我代那老家夥謝過你了。”


    “倒也不至於。”沈玉麟卻沉穩答道,“用毒殺人,講究的是量。量未夠,多毒的藥也殺不死人。那老工頭能撿迴這條命,一是要謝大師你送他來得及時,二是要謝那惡人未下猛毒,才讓我有迴天之力。按他腹中的毒量,日落之前能吐幹淨便死不了的。”


    “吐幹淨”三個字,聽得石老三和那衙役心驚膽戰,忍不住朝衙門大殿的方向望了望,臉上乍現出一陣悲憫來。


    沈玉麟轉過頭,望向那衙役道:“這老工頭究竟與何人有過節,為何遭人下毒,你們可查明了嗎?”


    衙役倒是一愣,摸著腦袋苦笑一聲道:“這我上哪裏查去……碼頭上本就是江湖人來來往往的地方,是非恩怨多了去了,誰知道那老頭得罪了什麽人……”


    沈玉麟聽罷,搖了搖頭,沉沉歎了一口氣。


    “大師,這工頭中毒時,你可在場?”他向野雪行禮問道。


    野雪急忙答禮道:“當時風雪很大,許多剛下船的人擠到碼頭工棚裏避雪。這工頭在那棚裏給大夥講著江湖典故,忽然就口吐鮮血了……”


    沈玉麟看了一眼桌上的液渣,緊接著野雪的話問道:“你有沒有看見他吃了什麽或是喝了什麽?”


    “吃……應當沒吃,那時辰也不是吃飯的時候……”野雪努力迴想著,“若說喝了什麽……”


    石老三突然臉上一驚,搶話喊道:“我見他吐血之前,喝了一口熱茶!必是這熱茶有毒!”


    “這碗茶現在何處?”


    “工棚亂起來的時候不知讓誰給碰翻了,灑了一地……”


    石老三說完,野雪卻搖頭道:“熱茶我們都喝了,若茶裏有毒,一工棚的人都得吐血。”


    “所以,不是所有茶都有毒……”沈玉麟微鎖眉頭,沉思了片刻,又沉穩地問道,“那碗熱茶,他中毒之前一直喝著麽?”


    “我們坐過去時,碗裏便隻剩半碗了。”野雪答道。


    “看來也不是茶碗有毒。”沈玉麟尋思片刻,眉頭便緩緩淡開了,“既然如此,便隻有一個可能了。”


    眾人急忙問道:“什麽可能?”


    “有人在那工頭喝下茶水之前,在茶裏下了毒。”沈玉麟低聲道,“若果真如此,下毒人當時必定就在那工棚裏。”


    石老三被沈玉麟這語氣嚇著了,急躲到了野雪身後。


    那衙役卻冷笑一聲,無奈道:“你說了這麽半天,結果什麽用也沒有啊。那工棚裏的人現在早不知哪裏去了,到頭來還不是跟我說的一樣——江湖恩怨,無處可查……”


    “這卻未必。”沈玉麟笑著,指了指桌上那液渣道,“我知道這毒是什麽毒,又知道下毒人是碼頭上來的下船人,便大概猜到是誰了。”


    衙役心驚,急忙問道:“給個指點,我們好去拿人……”


    沈玉麟卻笑道:“這個人,你們怕是拿不住。”


    衙役一驚,卻是野雪眉頭一皺,低聲道:“你可說個名字,他們拿不住的人,我去拿便是。”


    沈玉麟向野雪身形上下打量了一眼,笑了笑,卻不著急,隻是緩緩問道:“若我沒猜錯,這工頭中毒之前講的江湖典故,當是蜀中唐門之事吧。”


    “正是!”野雪驚道。


    “這老工頭言語間,說了唐門的壞話?”


    “說了!說這門派陰險毒辣,還說它可能已經覆滅了……”


    “那便難怪了。”沈玉麟臉上顯出了些許不悅,“這老工頭此刻還能留著命,已經要謝人家手下留情了。”


    野雪心裏一顫,急忙輕聲問道:“這下毒的,究竟是個什麽人?”


    “蜀中唐門家主,唐紫蘇。”沈玉麟低聲答道。


    三人聽得麵麵相覷,石老三附到那衙役耳邊悄聲道:“我還以為蜀中唐門是那老工頭現編出來的呢……”


    衙役卻更摸不著頭腦,反附到石老三耳邊道:“蜀中唐門是什麽?”


    沈玉麟卻不理會這兩人的交頭接耳,隻低下眉眼,喃喃道:“想不到,唐門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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