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下旬的一天,武昌城飄起了轉暖前的最後一場大雪。


    像是這不肯離去的冬寒要用盡最後一點力氣似的,今天的這場大雪從早晨就開始落,到中午時已狂躁了起來。風狂亂地吹著,雪淩亂地打著,仿若是天地間升騰起一道白霧,模糊了萬物。


    武昌城外道成寺的禪房裏,江月容生起了一個小爐,在飛雪狂嘯的人世間騰起了一片暖意。


    孩子圍著那暖火,在這窄小的木屋裏興奮地爬著。江月容跟在孩子身後,扮作了惡人笨拙地追著。兩陣咯咯的嬉鬧笑聲在禪房裏蕩開,和著火爐的暖意,把屋外傳來的那陣陣風鳴也染上了一層淺淺的歡快。


    破廟外,風雪中,卻緩緩走來了一個人影。一身鬥笠蓑衣緊緊裹住了他周身上下,不漏半點縫隙。蓑笠已被染得斑白,似落成了一身雪衣在寒風中飄遊。但他的步子邁得很結實,縱這般風雪狂躁,竟也吹不亂他的身形。一口口熱氣從他口中唿出,化作陣陣白煙散向身後。兩陣白煙間隔的時間很均勻,每一口煙氣的長短也似無二致,竟讓人覺得他在這般暴風暴雪的天氣裏,路卻走得從容淡定。


    來到破廟外時,那人影忽然停下了腳步。魁梧的身形向破廟扭轉過去,踩得地上的積雪沙沙響了一陣。飛雪間,一雙銳利的眼神似利箭般從那人影的臉上射出,紮向這破廟的四壁而去。他在院落外站了許久,既不說話,也不離去,隻任那目光最終停在了廟前懸著的三個字上——道成寺。


    大殿深處隱隱傳來的孩童聲,惹得那眼神驟然一緊。他口中唿出的白氣,在那一刻淩亂了分毫。


    門外的風雪聲中,夾雜了一絲雜音傳入禪房深處,引起了江月容的注意。她停下了嬉鬧,警惕地向禪房木門望去。


    門外過堂風拍打著門板,引得木門陣陣騷動,啪啪地響個不停。那一絲雜音借這門板的響動遁去,刹那間便沒了蹤影。江月容仔細聽了許久,卻再聽不到別的響動了。


    是自己過分緊張了麽?江月容微蹙起眉頭,忽然一探手,把那咯咯玩耍著的孩子抱上了床板,用銀絲軟甲罩住了他的身子。她用嬉鬧的表情望向這孩童,雙手誇張地捂住了嘴巴。孩子隻當是另一場遊戲,也學著母親的樣子,雙手緊緊捂住了半邊臉去,不發出丁點聲響,隻留下一雙眼睛透過指縫好奇又隱蔽地觀察著。


    孩童的嬉鬧聲突然停了。廟外那雪中人影又唿出一口白氣,緩緩拉低了鬥笠,把一雙眼睛藏進了暗處。


    江月容把耳朵貼在木門上,聽了許久。門外風雪狂亂,隱沒了許多細碎的聲響,聽不清太多動靜。


    她不敢鬆懈防備,於是左手輕輕順過了立在牆角的戚家長刀,反手背在身後,右手輕輕扣住了門栓。


    大殿深處的禪房木門剛緩緩拉開了一條小縫,風雪便毫不留情地向門縫中席卷而去。狂風卷入小屋中,吹得江月容臉上一麻,一時竟睜不開眼來。屋中爐火被涼風驟驚,惹得光影一陣淩亂,晃了許久才漸漸平靜下來。


    江月容湊到門縫邊向外望去,隻見一陣風雪把廟外下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大佛巍然坐在這風雪間,俯視著空蕩蕩的大殿。破廟上幾處殘瓦間落下了許多雪花,落到廟裏地上,三三兩兩地零落堆積起來,像是三五座白雪山丘。大殿外卻是茫茫一片,隻隱隱望見柵欄和老樹的虛影,其餘什麽也看不清。


    江月容望了許久,不見動靜,卻總覺得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正從那暴風雪中注視著她,讓她後背發涼。


    終於,她橫下了眉眼,右手把木門拉開,左手藏住那長刀,邁步走進了大殿裏。


    大殿上的穿堂風疾馳而過,卷得江月容額前的發絲如瘋了般抽打到臉上。風急雪寒,江月容一時有些喘不過氣來,隻好側過臉頰,張開嘴深深唿吸了幾口。胸中氣出了唇齒,便望見一團白氣遭亂風穿刺,刹那便卷去了江月容身後,像是被長江激流衝刷走的覆舟一般。


    這般天氣,連唿吸都不易,外頭應當是不會有人了吧。江月容想著,剛才的動靜當是自己疑心病犯,把風吹廟瓦的聲響聽錯了。


    隻去廟門前張望兩眼,若無人便迴禪房去,關上門,烤烤火爐,莫再嚇唬自己了。她暗下了決心,定了定神,謹慎地邁開步子,右手擋著身前,左手護著長刀,貼著廟牆緩緩走到了廟門口。


    廟外風雪橫飛,一眼看去果然望不到半個人影。江月容苦笑一聲,尋思著這二十年養成的疑心病也該治治了。她鬆懈下來,轉過身形,便準備往禪房走去。


    卻正在她轉身的一瞬,眼角餘光往廟外雪地裏一瞥,竟瞥見了一行腳印!


    江月容心中一緊,急忙按下長刀,定睛看去。


    廟外積雪上,一行淺淺的足跡從東方來,往西邊去,直直延向武昌城的方向。屋外這般風雪,腳印落下當留不了多久便會被風雪蓋住。這行腳印卻清晰可見,說明路過這破廟的人,必定是才剛走不久!


    江月容望見,這行腳印前後都淺,卻偏偏正對著廟門口的兩隻腳印,比前後都要深要大,像是雪中落下的兩口幽井一般。


    那個路人,曾在這裏駐足許久!


    如此風雪,一個路人為何要在這裏停留?若是要避風雪,為何不進廟去?既然停步於此,又為何不喊兩聲?停了許久,什麽也沒做,又為何就這麽走了?


    江月容朝風雪中張望過去,卻看不清半個人影,隻望見一片白茫茫。隻有那一行淺淺的足印,緩緩向西延展開去,深深紮進了那白茫茫的雪幕中。


    江月容心裏,隱約覺得有些不安。她緩緩望向殿中的佛像,在心底默默祈求了幾聲太平。


    她迴屋後,那一行足跡沒過多久便被落雪掩埋,看不出半點痕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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