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兩撥人馬對峙時,遠處那大軍中飛馳來一騎快馬,直奔這大火碼頭前。


    臨到眾鏢師麵前時,那騎手一勒馬繩,止住飛騎,向人群中抱上一拳道:“哪位是東台知縣魏大人?”


    人群中,一個蒼老身影緩緩走出,拱手答道:“老夫便是。”


    “大膽知縣!擅離職守,徒生是非,該當何罪!我家大人奉朝廷之命,前來拿你!速速隨我過去答話!”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沙家父子急忙領著眾鏢師擋在了魏大人麵前,魏大人卻氣定神閑,緩緩問道:“這位將軍,你家大人,可是姓曾?”


    這句話,卻讓那騎手心裏一慌。


    “不錯,我家大人是姓曾。”他強作鎮定答道,“怎麽,與你有什麽關係嗎?”


    “隨口問問。”魏大人笑了笑,輕輕撥開了身前眾人便要向那騎手走去。


    “大人!”楊亮急忙拉住了魏大人衣袖,低聲道,“不可輕信了那姓曾的官員……”


    魏大人卻淡然笑了笑:“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他撥開了楊亮的手,跟在那騎手身後,靜靜向北走了。


    眾人望見,魏大人的身影在夜色中漸漸凝成了一個黑影,融進了遠處那千千萬萬的人影中。軍陣裏走出了另一個身影,與魏大人相對行了一禮。他們緩緩步行到江堤上,遠離了人群,對著滾滾長江指點了一陣,又對著那燃著火的大船說了許久。


    隱隱地,江堤上傳來了魏大人的笑聲。笑得豪邁粗獷,似那江水轟鳴一般。


    魏大人身邊的人影,卻時而低下頭,時而望星空,沉吟陣陣。


    終於,江堤上的魏大人與那人影停下了言語,彼此深深作了一揖,就此分別。人影迴了軍陣中,不過片刻便看到那大軍揚起茫茫沙塵,緩緩向北走去。又是那一騎快馬,從軍陣疾馳到碼頭前,勒馬在江南鶴身邊。


    “我家大人傳令!”那騎手高聲道,“傳聞東台知縣擅離職守一事,經大人提審,原是一場誤會。武昌城外生事者,並非魏知縣本人。大人謝過江門此番相助,誤會既解,請江門主撤去重圍,不得再為難無辜百姓!”


    江南鶴聞言,先是微微皺眉,隨後又舒展了麵容,點了點頭。


    待那騎手走了,江南鶴再望向身前眾人,卻笑了起來。


    “沙總鏢頭。”他抱拳行禮道,“這兩日,江門多有得罪,還望勿怪。閣下今日驅逐了武昌城外賊寇,是大功一件,江門應當謝你。江某向你保證,從今往後,凡沙家鏢局的船到了武昌城,都由江門出麵保護。若沙家鏢局碰上麻煩,隻管來武昌城找我江南鶴,我必盡力相助。”


    說罷,還不待沙黑虎迴禮,江南鶴便轉過身形,刹那間消失在了夜色中。那些伏在暗處的江門刺客,也如一陣旋風般轉眼便向城牆散去,不見了身影。


    楊亮望著江南鶴離去,手裏緊握著那柄斷刀。直到江南鶴走得遠了,他才緩緩鬆開了手,刀卻不慎落到了地上,發出了一聲鳴響。


    隨著這一聲鳴響,眾人身後的火船轟然垮塌下去,驚得鏢師們發出了幾聲慌叫。


    碩大的鏢局貨船,帶著那星鬥南和賊人的屍體,散落到了滔滔江水中,隨著大浪滾滾東去了。


    望著漸遠的火光,沙子良的臉上隱隱透著悵然的神色。


    沙黑虎輕輕歎息一聲,拍了拍沙子良的肩頭,緩緩道:“等迴了寧波,爹再為你打造一杆銀槍。”


    “不必了。”沙子良卻忽然道,“銀槍太招搖了。父親你用的是軟木槍,兒也用軟木槍便好。”


    沙黑虎望著沙子良那略帶些調皮的麵色,笑了笑,撫了撫他的腦袋。


    這對父子身後,江月容緩緩低下了頭,不知為何,看向了手裏的長短刀。


    這一夜的刀兵散卻,眾人迴到了那城東破廟裏,美美地睡了一覺。


    到了清晨時,便是分別的時候了。


    眾鏢師一早便去城中備了馬匹幹糧,迴破廟時,沙家父子已護著魏大人在廟外等候了。


    “魏大人,我們先送你迴東台,再轉道迴寧波去。”


    “謝總鏢頭。這一趟鏢,害各位鏢師身陷險境,實在抱歉。”


    “大人這是哪裏話。托大人福,我沙家鏢局總算有了一個靠得住的後生鏢師了。”


    說著,沙黑虎不無得意地望向了沙子良。


    沙子良纏在江月容的身邊,似在苦苦哀求著什麽。


    “姐姐,你真不隨我們去寧波麽?”


    江月容卻苦笑了許久,終於正色答道:“我在武昌城還有要事。事沒做完,我不能走。”


    “那……事要多久能做完?”


    江月容卻愣了愣,望了望抱在懷裏的孩子,輕聲答道:“最慢,也要在這孩子懂事前做完吧。”


    “那,事做完了,會去寧波嗎?”


    江月容無奈地歎了口氣,隻得答道:“若事辦完了,便去找你們吧。”


    得了江月容這話,沙子良驚喜地蹦了起來:“說好了!姐姐可不能反悔!”


    望著沙子良那孩子氣的模樣,沙黑虎也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緩緩走到二人身邊,領過沙子良,對江月容抱拳行禮道:“江姑娘,這場風波多謝你出手相助,沙某感激不盡。今後遇事若有難處,可來寧波尋沙家鏢局,沙某必鼎力相助。”


    “對!姐姐若要來,不需客氣!誰敢招惹姐姐,看我銀槍……”


    沙子良說著手裏便抽出背後長槍,往前一舞,卻不見那熟悉的銀光,隻看見一條軟木在身前翻滾。他嘴裏一頓,卻惹得四周眾人一陣哄笑。


    眾人正說話間,楊亮也收拾了行囊,緩緩走了出來。


    “三哥……”江月容忙迎上去,輕聲道,“你也要走了嗎?”


    楊亮點了點頭道:“我給三位兄弟都上了香,當做的事也都做完了,該迴去關中了。”


    江月容望見,楊亮的腰間插著那柄斷刀,心中略有些哀婉,緩緩道:“你那刀譜,隻有一半。刀譜既然是江南鶴的,他或許還有另外半部,你不想要來習練嗎?”


    楊亮卻輕聲笑了。


    “這不是也挺好麽。”他抽出那柄斷刀,望著刀身上坑坑窪窪的痕跡,淡淡說道,“獨臂,斷刀,殘譜,配上我這半生江湖,也別有一番韻味,不是麽?”


    “半生江湖……”江月容微微心驚道,“三哥,你不做刀客了麽?”


    楊亮遲疑了片刻,把那斷刀插迴了自己腰間,柔聲低語道:“刀客楊亮,昨夜已被賊首那支鏢箭殺了。天下這麽大,又不是隻有江湖才能容得下我,對麽?”


    江月容不答,隻望著楊亮那麵容,覺得自認識他以來,從未見他臉上如此輕鬆愜意的樣子。


    楊亮撤開了步子,對著這廟前眾人,單手行了一禮,高聲道:“各位江湖朋友,今日就此別過,將來有緣再會!”


    那沙家父子、一眾鏢師、連同江月容與魏大人都向楊亮拱手行禮,互相祝了聲“一路順風”。


    寒風落處,故人散去。


    江月容守著這冷清下來的破廟,望著北去的義兄,東行的夥伴,忽感到一陣淒婉。那一刻,她也許是第一次意識到,江湖人都是漂泊的,而漂泊人都是孤獨的。


    東行而去的鏢師隊伍裏,眾人互相打趣著,感慨這兩夜傳奇般的種種事端。這一趟江鏢,在他們口中一點點匯成了一段起伏的往事,隻等他們將來老了,講給那些子孫聽去,告訴他們這武昌城外曾有過怎樣一個江湖。


    隊伍的最前邊,沙黑虎與魏大人並馬行了許久。行到午後時,沙黑虎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魏大人,昨夜在武昌城外江堤上,你與那曾大人究竟說了些什麽?”


    魏大人緩緩笑道:“我隻是告訴了他,那星鬥南究竟是何物。”


    “說來……魏大人,那星鬥南……究竟是何物?”


    魏大人聞言,卻哈哈大笑,遲遲不答。


    昨日夜裏,江畔長堤。


    曾侍郎望著那熊熊燃燒的大船,緊鎖著眉頭。


    “魏大人,那傳說中的星鬥南,你竟留在了那船上!”


    “是啊……”


    “為何?”


    “火勢太大,拖不出來。”魏大人隻是淡淡答道。


    “那可是星鬥南!”曾侍郎怒道,“那是能扭轉乾坤,救我大清於水火,連林大人都至死不忘的星鬥南!”


    魏大人卻哈哈大笑,笑聲似江濤一般,久久不散。


    曾侍郎一臉迷茫。


    “你笑什麽?”


    “我笑你,也笑我,甚至還笑林大人!”魏大人緩緩道,“我笑我們所有人都錯了。”


    “什麽意思?”


    “曾大人,那星鬥南是洋人的物件。它確實助一個彈丸島國橫掃天下,但它卻不是一樣兵器。我們隻看到洋人船堅炮利,卻不曾深想過洋人如何造出了這般堅船,這般利炮。洋人所思所想,與我們絕然不同,不可再以我們的心思去揣度他們。我們總以為,天下四等,士農工商,商賈之士不事農耕,專行倒賣之事,不是正途,卻不知洋人正是在這商賈之術上登峰造極。我大清輸給洋人,輸的不是兵道官道,輸的是商道。那星鬥南,不是用來打仗的,是用來行商的。以此物做工,可日織萬錦;以此物行船,可日行千裏。洋人有了此物,可行商於四方,聚天下金銀於一身,便有錢糧去造槍炮,去渡滄海,去窮究天地之理。這,才是星鬥南扭轉乾坤之力的真相。”


    曾侍郎聽得茫然,似懂非懂,輕聲問道:“魏大人,那……這星鬥南,能為我大清所用嗎?”


    “能用,能用!”魏大人慨然答道,“何止能用,我大清要想與洋人一爭高下,必須要學著用這些洋物!我當把此物用處寫在書裏,刊印成冊,傳之天下,要天下人都會用此物!”


    說到這裏時,魏大人忽然一愣,隨即又笑了笑道:“不過,星鬥南這個名字,確實譯得不好,叫人摸不著頭腦,不知此物是什麽東西。”


    “那……魏大人想給他起個新名字?”


    魏大人望著遠處那熊熊烈焰,滾滾煙塵,尋思了片刻,慨然道:“有了,就叫它作蒸汽機!”


    月色繁星下,魏大人又是一陣縱聲大笑,久久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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