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關中的荒原上,每逢落了雪時,便一片茫茫,不辨天地,是一番壯觀的景致。


    天地相交處,一騎馬濺著雪,向蒲城外的一處莊園飛馳而來。


    騎馬人在莊園外勒住韁繩,駿馬引亢發出一陣嘶鳴,將這莊園從寒冬的困倦中驚醒。


    莊園的門微微開啟,一個獨臂的男人抬眼看向那騎馬人,臉上掛著一副和善的笑容。


    “是楊亮楊老爺麽?”騎馬人問道。


    那獨臂的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就是楊亮,可我不是什麽老爺。”


    那楊亮的身形,雖高大魁梧,卻躬身駝背,總透著一股頹然之氣,像是隻鬥敗的野犬。


    騎馬人翻身下馬,在楊亮身前伏下身子道:“是魏源魏大人派我來的。”


    “魏大人……”楊亮咀嚼著這個名字,像是在迴味著年代久遠的迴憶,“林大人常常提起這個名字……”


    “楊老爺……”騎馬人輕聲道,“魏大人有件極要緊的事,需你南下,去武昌城相助……”


    那騎馬人的話還未說完,莊園的門縫間露出了一個女人的麵容。


    “相公……”她輕聲喚了句,卻不多說什麽,隻用這一聲叫喚,打斷了那騎馬人的話頭。


    騎馬人向那女人望去,見女人的臉上是緊張的神情。女人的懷中,抱著一個嬰孩,在寒風中咿呀地哭著。


    “夫人,外邊冷,快迴屋去吧……”楊亮迴過身,輕聲道。


    “你也快些進屋來……”那女人嬌聲道,“身上衣物單薄,別凍壞了身子……”


    一陣風起,幾片新雪落下,迷離了這莊園內外,直把一片天地都卷作了一片白茫茫。


    入夜時,雪愈大了。


    這孤零零的莊園裏,沒有了燈火,卻不缺人聲。


    唿嘯的寒風惹起了嬰孩的哭泣,嬰孩的哭聲又驚醒了床上的女人。她轉過身時,卻沒望見同床的夫君。


    女人一驚,急忙坐起身來四處張望,可屋中黑漆漆的一片,望不見人影。


    “娘子莫慌,我在屋裏。”一句柔和的喚聲響起,讓那女人微微安下了心神。


    “你在做什麽?”


    “孩子醒了,我來哄他入睡。”


    話音落定,屋內傳來了輕微的搖床晃動的聲響。嬰孩的哭聲,隨著這響動一點點弱了,沒過多久,變作了幾聲聽不清晰的咿呀叫喚。


    女人取來火鐮火石,點了油燈。燈火昏暗的光亮在屋中漾開,照亮了嬰孩搖床旁一個頹然的身影。


    楊亮的臉上,滿是疲憊,又滿是迷茫。嬰孩看到父親這麵容時,睜著水靈的眼睛望得入迷。楊亮盯著那雙明亮的瞳仁,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相公……”女人取來一件衣服,披在楊亮的身上,輕聲道,“你一直沒睡嗎?”


    “孩子夜裏總是醒來,你照顧他太辛苦,今夜隻管休息,我來照料便好。”楊亮隻是呆滯地晃著搖床,右臂的衣袖無力地垂在地上。


    女人碰到楊亮肩膀的時候,感覺到楊亮的身子隱隱抽搐了一下。她心中微微一緊,望向楊亮的麵容,在燈火下仔細瞧著,才看清了一雙紅腫的眼臉。


    原來,楊亮是在燈亮前才擦去了臉上的淚水。


    “相公……”女人輕輕摟住了楊亮的脖頸,用自己的額頭貼住了他的臉頰,“是因為早晨來的那個人嗎?”


    “夫人別多想了……”楊亮笑道,“我連刀都扔了,還理會什麽江湖恩怨。餘生就在這莊園裏陪著你們,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麽?”女人聽著楊亮的心跳聲,軟軟地問道。


    楊亮沉吟了許久,沒有迴話,隻將臉頰向夫人的額頭靠了過去,眼睛軟軟地望著搖床中的嬰孩。


    莊園外,天地間唿嘯著寒風,飛揚著大雪。


    莊園小屋內,年輕的夫婦就這樣依偎著,被燈火灑下一片暖暖的光影,和著嬰孩幾點咯咯的笑聲。


    早晨,風雪停了。


    小屋的門敞開著,暖暖的陽光斜落進屋裏,照得昏睡在搖床邊的楊亮身上暖洋洋的。


    一聲低沉的老馬嘶鳴,將楊亮從睡夢中驚醒。他的身上,披著幾件寬大的衣服,充作了被褥為他禦著風寒。


    楊亮帶著困倦,向四周張望開去,卻見屋裏空無一人,隻有嬰孩靜靜睡在搖床裏。


    敞開的屋門外,陽光有些刺目。楊亮伸手遮擋著那光亮,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他望見,小屋門外,白茫茫一片積雪,把天地染成了一色。小屋邊,傳來了幾聲馬鳴,讓楊亮皺了皺眉。


    他緩緩站起身子,走出門外,卻看到那牽馬的原來是自己的夫人。


    “相公……”她望見楊亮走出來,急忙笑著迎上去道,“睡飽了麽?”


    楊亮一臉茫然道:“夫人,你把這老馬牽出來,是要去哪裏嗎?”


    女人卻搖了搖頭,道:“是為你牽的。”


    “為我?”


    女人笑著,卻不知為何低下了頭,輕聲道:“昨天早晨來的那人與你說的話,我聽了幾句。是林大人的朋友求你幫忙,是嗎?”


    “夫人,別亂想,我不是說過不會再走了嗎?”


    “不……”女人說著,把頭埋在了楊亮的懷裏,“這次,是我要你去。”


    楊亮感覺到,女人的身子微微傳來幾陣抽搐起伏。她的聲音雖笑著,卻帶著隱隱的哭腔。


    楊亮的左手摟住了女人的肩膀,眼睛望向那剛係到老馬後背上的馬鞍。他看到,馬鞍一側,裝著半本刀譜。那刀譜,讓楊亮心中一緊。


    他一直以為,他把那刀譜藏得很好,自己的妻子定無從發覺。卻原來,妻子一直都知道他藏著此物。


    “楊亮,我要你去武昌城,把你沒做完的事全部做完!”女人把臉埋在楊亮的懷裏,淚染濕了楊亮的胸襟,“我要你重拿起你的關山刀!我要你去把砍斷你手臂的仇人全部殺光!我要你把你丟在那城裏的一切都取迴來!等該做的都做完了,我要你騎著這老馬,迴這莊園裏跟我共度餘生!你記住了,我放你這趟去,你若敢不迴來,我定不饒你!你聽到了嗎!”


    女人的手揪住了楊亮的衣領,身子劇烈地抽搐著,口中的話被哭腔染成了一聲聲嗚咽,漸漸聽不清晰了。


    楊亮輕輕把臉貼在了女人的額頭上,望著莊園外一望無際的雪原,笑了笑。


    “我答應你。”他喃喃地在女人耳邊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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