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短刀在禪房暗處隱遁,佛陀在大殿中靜默。


    午後斜陽落下一片光澤,灑落在後院裏,卻把江月容的麵容打成一片暗影。她的手緊緊握著,因過分的用力而微微顫抖。


    木小二無力地癱坐著,等待即將到來的殺招。他曾聽人說過,刺客一旦對外人暴露了身份,就要殺掉這個外人。而江月容這個名字,便是刺客的名字。


    緩緩地,江月容抬起了手。木小二知道她要動手了,絕望地閉上了眼。


    “你的米。”江月容忽然輕聲道,“取多了怕你師父發覺,隻裝了半袋給你。夠麽?”


    木小二心驚,抬眼望去,見江月容把那米袋伸到了自己麵前。他呆呆地接過米袋,輕聲問道:“你……不殺我滅口麽?”


    “我已經不做刺客了。”江月容隻是低聲道,“但我這身份,還不曾對野雪他們說起過。”


    “我不會說出去的!”木小二決絕道。


    江月容卻輕輕笑了一聲:“你若要說,我也不攔著你。我今夜便帶著這孩子換個地方藏身,以後你也不會再找到我。”


    “為什麽?”木小二問道,“你既已不是刺客,何必要隱藏身份?”


    “因為江月容這個名字下,標著三百兩賞銀。”


    木小二心驚,卻隻看著江月容緩步走進了禪房,抱起了那孩子,像是要開始收拾行囊了。


    木小二隻覺得,是自己害了這母子又要奔波,隻覺心中一陣愧疚。他忽然強撐起身子,跪立在禪房外,高聲喊道:“你三番五次搭救過我,這份恩情,我不能辜負!我以性命擔保,絕不讓人知道你的身份。”


    說著,他重重地向江月容磕了一個響頭。


    江月容卻冷笑一聲,道:“你的性命很難取麽?值得幾兩銀子,能擔保我們母子平安?”


    木小二心口一疼,卻答不上半句話來。


    江月容歎了口氣,輕聲道:“拿好你的米,迴去吧。今日,你就當沒見到我。這米就送給你了,不必還。”


    木小二卻隻是伏著身子,不肯離去。


    江月容正詫異間,卻看到木小二的背在輕輕起伏著,才知道那倉促的一叩頭,原來是他把自己的哭相埋藏在了地上,不讓江月容看見。


    “你能不能教教我,怎麽才能和你一樣強?”他顫抖著聲音問道,“我娘曾說,真正的俠客,不在武藝,在心性。我想做一個真正的俠客給我娘看,該怎麽做?”


    “真正的俠客?”江月容茫然地望著禪房門外的少年,苦笑了一聲道,“我又不是什麽俠客,拿什麽教你。”


    “你當然是俠客!”木小二喊道,“你刀法那麽厲害,卻從不仗勢欺人。你出刀,從來都是為了救人,不為殺人。昨夜那信使那般厲害,你卻與他以命相搏讓我們逃出來,自己還負了傷,這不就是俠客所為麽!”


    隻為救人,不為殺人?江月容在心裏卻暗笑道,若這樣便是俠客,那她偏偏不是俠客。


    “你自覺自己不是俠客麽?”江月容輕聲問道。


    “不是……”木小二咬著牙,埋頭答道,“我過去以為,打惡人幫好人,就是俠客。可我直到昨晚才知道,一個人是好人還是惡人,我根本無從分辨。”


    “為何這麽說?”


    “昨夜,我的命是被一個惡人救下的。為了不虧欠他,現在我又要去救那惡人的命。”


    江月容知道,這少年說的是龔爺。


    木小二的聲音越來越不穩,漸漸地,化作了哭腔:“我總是動不動就對人出刀,我以為我這樣便是做了俠客,不辱我娘的名聲。可現在想來,我不知誤會了多少好人,我自己反而像是個頑劣的惡徒。你總是知道什麽人該打、什麽時候該出刀,你總是救該救的人、打該打的架。我卻總是胡來,迴想起來全是些不知所謂的事情。能不能教教我,怎麽才能像你這樣明白?”


    江月容卻啞然失笑了。


    “我一直以為,男人長大了才會染上那些滿嘴冠冕堂皇家國大義的毛病,想不到原來是從小就學會的。”


    木小二一愣,微微抬起淚眼,望向江月容。


    江月容捏著懷中孩童的小手,對這孩子嬉鬧著,隨口答道:“我出刀時,從不想那些大道理,隻憑感覺罷了。我不輕易出刀,也不輕易殺人。但我知道,我有些東西要守護好。隻要身後還有要保護的東西,便一步也不能退。”


    說罷,她的腦中忽然迴想起了最後一次踏足江門的那個雨夜,麵色猛地怔住了一瞬。


    “我隻知道,誰殺了呂良,我就殺了誰。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那是她當初對江門的賭咒。


    木小二若有所思,細細咀嚼著江月容這番話,終於緩緩站起了身子。


    “謝師父教誨。”他對江月容輕聲說道。


    江月容從迴憶中醒過神來,望向木小二。


    木小二取了那半袋米,轉身正要向破廟外走去。


    “你來取米,是要去救龔爺嗎?”江月容忽然輕聲問道。


    “是……”木小二答道,“龔爺生了怪病,發起病來如瘋了一般。我不知道他這病該怎麽治,但至少要吃飽了,病才會好吧。”


    江月容撫了撫懷中孩子的臉頰,眼睛卻望著大殿外的斜陽,若有所思地輕聲道:“那天王信使和江門刺客都要殺龔爺,你也要當心。”


    “放心吧。”木小二笑道,“我和龔爺藏在城南江堤前的樹林裏,隱蔽得很。我在那裏獨自藏了好幾個月,從未被人找到過。”


    江月容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銳氣。


    “我要快些迴去了。”木小二喊著,“再不走,龔爺怕就要餓死了。”


    他輕輕向江月容行了一禮,便朝殿外跑了出去。因沒什麽力氣,他跑起來顯得有些踉蹌,遠看去甚至有些滑稽。


    江月容抱著孩子,緩步走出了禪房,站到大殿門口,注視著木小二的背影。她站了許久,看了許久,眉間皺得越來越深,越來越緊。


    直到她終於看不清那少年的身影時,她才緩緩收迴目光,瞥了瞥左臂上的淤青,望向了那幽黑的禪房。


    禪房的床下,一對長短刀靜默著,像等待捕食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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