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李家鋪子的商船從寧波一路逆江而上,終到了武昌城的江岸邊停靠。


    野雪領著兩個徒弟,跟在掌櫃身後,靜候著。


    船艙開時,野雪卷起了袖子,喊了聲幹活,便走了進去。石老三抱怨了一聲,跟在了野雪身後,木小二卻沒有。他抱著自己的長杆刀,躲到了一旁賭氣坐著,望也不望野雪一眼。


    野雪朝木小二望了一眼,心中升起一股怒氣,便要向木小二惡狠狠地走過去。卻是石老三拖住了野雪,嘴上喊著:“別跟那小鬼一般見識,讓他鬧會脾氣就好了。前天不也是咱倆一起搬的麽,倆人就夠了……”


    野雪望著少年那倔強的背影,長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掌櫃,麻煩你幫我照看照看我這小徒弟,別讓他跑遠了。”他輕聲對掌櫃囑咐了聲,便先去幹活了。


    掌櫃在心裏暗暗笑話了這和尚兩聲,趁著眾人忙活開了,他便跑到那少年身邊,正要安撫這少年兩句。可他仔細看了看少年麵容,卻發現這孩子不像是在生著悶氣,而是眼睛遠遠盯著什麽,看得出神。


    掌櫃愣了愣,也順著這少年的目光望去,卻見他盯著的是遠處的一家工棚——正是剛才野雪領著兩個徒弟去拜訪過的工棚。


    掌櫃正要開口說話,忽然聽到那商船深處傳來一聲巨響。他心裏一驚,急忙往船艙跑去,卻見那貨艙裏,一個箱子從艙頂上直直摔下,砸了個稀爛,把箱裏的貨物灑落了出來。那箱子裏放的,是一箱幹草,與許多洋槍洋彈。


    野雪望著地上這幾杆洋槍,瞪大了眼睛望著掌櫃。石老三急忙跑來向掌櫃道歉,責怪自己手腳笨拙,撞了撞那堆到艙頂的一摞木箱,沒留神讓那最高處的箱子落了下來。


    “掌櫃……”野雪輕輕退了兩步,有些緊張地說道,“你這一船貨物,都是這物件麽?”


    野雪看到,這貨艙裏密密麻麻擺滿了這般大小的木箱子,層層堆起,好似千軍萬馬藏在了這小小貨船裏。


    “商戶行船走貨,總難免碰上些江賊草寇,手裏備些這器物,我家老爺心裏才放心。”掌櫃輕聲笑道,“摔了個箱子而已,大師別往心裏去,後麵注意些就好了。”


    一個商戶,竟用得上這一船的槍彈麽?野雪在心中暗暗吃驚,臉上卻裝作沉著,隻向那掌櫃賠了個不是,叮囑了石老三幾句,便重新開始了卸貨。


    掌櫃望著那破箱子,心疼了一陣,搖搖頭走出了貨艙。他再往商船外一張望,卻不見了那少年的身影。


    這邊卸貨的碼頭前不遠處,便是那野雪拜過的工棚。工頭嚷嚷著要夥計們都出去幹活,自己卻在那棚裏吹著江風,喝著小酒,悠閑自得。


    正午時,他正散著步子,忽然襲來一股尿意。他倒也不怕失了體麵,尋了個浮橋臨水處,望了望四下無人,便對著滾滾長江解開了褲子。


    這一陣尿意隨著那滾滾波濤而去,讓那工頭一陣恍惚,隻覺得這一江洪流都是他尿出來的。“謔謔,好大一片尿池嘞!”借著淡淡酒意,工頭隻覺心情一陣爽朗,便迎著江風吹起了口哨,安心做個快活的地痞無賴。


    正當他吹著口哨洋洋自得時,卻沒注意到身後一個身影悄聲朝他襲來。


    一根長杆,忽然照著那工頭屁股後頭猛地一戳。工頭毫無防備,身子一緊,被這力道嚇得兩腳一滑,褲子還沒來得及拉上,人便向前跌進了那江水裏。


    他雖算是精通水性,但架不住這江濤洶湧,撲騰了許久也沒穩住身形,隻伸出兩隻手扒住了浮橋邊緣,嗆了不知多少口沙黃的江水。


    “惡人,你也有今天!”浮橋上,一個少年挺著身子,得意地衝工頭哈哈大笑道,“這大尿池的水,滋味如何呀?”


    工頭望見是那和尚的跟班,心中一怒,掙紮著把嘴探出江水外,咒罵道:“你這野小子,敢暗算我!等我夥計迴來逮著你,非往死裏打你不可!”


    那少年聽了這話,卻沒半點懼怕,反露出一臉惡意。他抽出一杆長杆刀,取下了刀尖上的破布,露出一道寒光凜凜,橫在身前,對那工頭喝道:“惡人,你還敢猖狂,我今日若不狠狠教訓你,將來還怎麽做俠客!”


    工頭望見那刀,心涼了半截,嘴上卻不肯認輸,隻高聲威脅道:“小子,你敢害我試試!若我死了,你看看你走不走得出這碼頭!”


    “那便試試看好了。”


    說罷,少年嘿嘿一笑,轉過長刀,用那長杆刀柄狠狠戳向工頭的腦門。工頭雙手死死摳著浮橋,既不能躲,也還不了手,隻好任由那瘋孩子戲弄,連唿救聲都被江水嗆住,哭天喊地也無人應。


    少年把這連日來的苦悶全戳到工頭身上,一邊怒罵,一邊竟還在嘴角掛著壞笑。他隻顧報仇,卻沒聽到一個胖大和尚怒氣衝衝向他這裏衝了過來。


    一隻巨掌忽然飛到少年身前,一把抓住了少年那杆長杆刀,隻一用力便奪了過去。


    少年吃了一驚,急忙看去,卻是野雪提著那杆長刀,怒目圓睜地瞪著他。


    石老三急忙帶著兩個夥計,把那工頭從江水裏拉了出來。可憐那工頭,被江水嗆得翻起了白眼,嘴裏的水陣陣往外翻滾,癱在地上動彈不得,沒來及提起的褲子更是早不知何時被江水卷了去,滾滾東逝了。


    “你要學功夫,就是為了來這裏作惡的嗎!”野雪壓抑著一肚子的怒火,低沉著嗓音向木小二喝道。


    “我沒有作惡!”木小二強辯道,“他才是惡人,占地為王,無法無天,昨天還強奪了我們財物。我是在治他,我是行俠仗義!”


    “混賬!”野雪低吼道,“你這是在殺人!若不是我來得及時,你就要犯下命案了!”


    “江湖人殺人,那能叫犯命案嗎!我殺的是惡人,怎麽不對?”


    “你……”野雪用盡最後的氣力壓抑住自己的衝動,緊緊握著拳頭,怒道,“你知道個什麽江湖?他惹了你,你就去偷襲他,這便叫江湖了?你才這點本事,就口出狂言,不服管教,若真讓你學了什麽武藝,你還不去做江洋大盜、江湖魔頭了?”


    “我做什麽人,與你何幹!”木小二也怒道,“你什麽也沒教過我,卻處處要我聽你管教!你整天自稱有多大本領,什麽時候真用這本領打過壞人?大不了我不拜你這個師父了,把我的刀還我,你我各走各路,再不相幹!”


    野雪猶如遭了一陣霹靂,圓睜著眼睛,顫著雙手,喘起了粗氣。


    “你這嘴賤孩子……”石老三急忙過來拉住野雪,嘴裏卻罵著那木小二道,“快趁大和尚沒發火,趕緊道個歉。別惹他動氣了,我可拉不住!”


    木小二卻不理會石老三,隻是瞪著野雪,眼裏不知何時已噙滿了淚。


    “好,好……”野雪在胸中蓄著力氣,狠狠道,“算我野雪瞎了眼,收下了你這麽個孽徒。你這心性,哪裏配學什麽武藝功夫,被人打死都是活該!我野雪寧可自己這一身絕技跟我進棺材,也不能讓你這混賬東西學去禍害無辜!你不認我這個師父,那正巧了——木小二,你聽著,從今往後你再也不是我野雪的徒弟!今後你就是餓死累死、被人打死,也與我野雪再無半點關係!你若還敢在這武昌城裏作惡,不用別人去抓你,我野雪第一個去教訓你!到時候要你好好見識見識我這鐵掌,是不是沒真本事!”


    石老三急忙揪住野雪的衣角,急忙安慰道:“大和尚別動氣,跟他一個小孩子你計較什麽。出家人,別發火,別發火……”


    木小二噙著淚,瞪了野雪許久,忽然向野雪伸出一隻手,帶著哭腔喊道:“把我的刀還我!”


    “還你作甚,讓你去殺人嗎!”野雪忽然一聲怒吼,如落地驚雷,震得江水都沸騰了起來。四周眾人,連那石老三和木小二,都被這一聲怒喝嚇了一跳,連心口都是一顫。


    野雪把那長杆刀舉到身前,雙掌一擰,可憐那一根細長的木杆子,沒做出半分抵抗,眨眼就被擰成了兩截,隻留下一聲脆響。


    木小二望著自己的長刀斷在了野雪手中,頓如失了魂魄般,愣在了原地。


    野雪手裏捏著這兩截長刀,分明沒有耗他什麽力氣,他卻隻覺得如同與千軍萬馬大戰了一番似的,筋疲力竭般喘起了粗氣。兩隻胳膊隨著那喘息緩緩落了下去,無力地垂到了身子兩側,再無動靜。


    “你……”木小二嘴中喃喃地發出了幾聲叫喚,忽然炸出一聲哭腔,怒喝道,“那是我娘的刀!”


    他奮起一對拳頭,伴著喉中聽不出詞句的哭喊,如雨點般往野雪身上砸去。他的手打得生疼,卻分明砸不動野雪分毫。


    野雪任由這任性孩子砸著,喘息漸平,卻再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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