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廝殺,隨著晚風漸漸散去了。


    東方漸明的時候,一切歸於平靜,與以往的每一天似乎都沒有差別。


    武昌城的城門緩緩打開,守城的兵將們伸著懶腰,拿起了兵器,軟軟地靠在城牆上等待著第一個路人的出現。滿街的商鋪漸次拉開了門麵,收拾清掃著,準備開始今天的營生。


    翠紅樓裏,又是一片散去的繁華。風流客懶懶地穿好了衣服,談笑幾句,戀戀不舍地離開這煙花地。招展了一夜笑麵的女子們終於露出了些許倦怠,洗去了臉上的脂粉,卸下了一身的珠光,也褪去了熠熠的神采,化作了這輝煌高樓裏的幾個囚人。


    頂樓房間裏的芸娘從夢中醒來,揉了揉眼睛,向窗前望去。她看見一個人站在窗棱上,留下了一道長影打在房間裏。


    她一驚,急忙跳起身子,也不顧衣衫淩亂,被褥散落。


    她撲倒在窗前,看見那窗棱上站著的,是一個身形嬌小的黑衣人,麵紗蒙著半張臉,背後背著一個包裹似的東西,手裏拿著一柄長刀,腰間插著一柄短刀。


    “是你!”芸娘急切地喚道,“你是昨晚的俠客!”


    那黑衣人輕輕點了點頭。


    “你殺了小千總了麽?”芸娘問道。


    黑衣人從懷中取出一支炸裂開的手銃,放到窗前的地上。芸娘看到,那手銃上刻著千總府的字樣,雖被灼燒的痕跡熏得模糊了,卻仍可辨認得出。


    芸娘聽說,爺爺是被手銃打死的。她的淚奪眶而出,忍不住嗚咽了起來。


    “謝謝你。”她的聲音,隨著哭聲起伏著,像是一首小曲。


    黑衣人俯下身子,輕輕撫了撫芸娘的額頭,就像是一個母親愛撫著繈褓中的孩子。


    “你的仇,我替你報了。”黑衣人柔聲說道,“今後,你有什麽打算?”


    芸娘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著黑衣人的眼睛,久久說不出話來。


    微風從窗外襲來,吹動了屋子裏的芙蓉帳、弄響了妝台上的金步搖。翠紅樓下,隱隱約約傳來了男人的笑聲和女子的媚語。芸娘臉上的淚幹涸在臉上,隻留下了縱橫的脂粉,在那張小巧的臉上畫出了道道深淺。


    黑衣人看著芸娘,眼睛緩緩落了下去,像是怕看得久了,會傷到這姑娘。


    芸娘不覺攥緊了身上的衣物,也低下頭去,看著地上殘破的手銃和道道光影,腦中一片空白。


    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像是要逃開黑衣人的問話似地,突然轉身向梳妝台爬去。


    “銀子!”她喃喃地說道,“大俠,你的賞銀,我這就去取來……”


    她從梳妝台下最深的角落裏拖出那袋銀錠,扭頭向窗前看去。


    她卻看不到那黑衣人的身影了。清晨的陽光從窗外直直地照了進來,打亮了整間屋子。


    翠紅樓下,老媽媽的麵前,芸娘跪伏在地上,身前放著她昨日賣身所得的那十兩銀子。


    老媽媽用腳踢了踢那銀兩,量是足的,十兩銀子一分不少。


    她看向芸娘,這姑娘已換迴了自己的衣服,是那套髒兮兮的農家粗衣。


    “丫頭,你這是打得什麽算盤?”老媽媽冷笑著說道,“是你親自來翠紅樓求我買你,我才花了這十兩銀子。到頭來你在我翠紅樓平白無故住了一夜,就要退了銀子走出去?你這是來我翠紅樓住霸王店啊?”


    芸娘隻是跪伏著,不發一言。老媽媽正要發怒時,卻察覺到了芸娘後背上輕微的起伏。


    老媽媽見的人遇的事多了,便知道芸娘後背的起伏,是忍不住的抽泣。


    老媽媽皺著眉,口裏哼笑了一聲,抽了兩口水煙,靜默了片刻,又冷眼看向了芸娘。


    “丫頭,別光顧跪著,把臉抬起來讓我看看。”她淡漠地說道。


    芸娘猶豫了一會,緩緩坐起身子,抬起眼看向了老媽媽。


    她淚染的眼瞳中,曾經的那份倔強和不屈消失得無影無蹤,卻多了一份茫然無措。這眼神,再沒有了曾打動老媽媽的那種魅力。


    這丫頭,太平庸了。


    老媽媽緊皺著眉頭,嫌棄地嘖出一聲,厭惡道:“我是抽了什麽風,怎麽收了你這麽個鄉下丫頭。要真讓你去接了客人,我翠紅樓的名聲豈不是毀了。”


    芸娘呆呆地望著老媽媽,不知如何是好。


    老媽媽深深吸了一口水煙,閉著眼睛沉吟了片刻。


    “你走吧。”她突然說道,“可別以為我這翠紅樓什麽人都能進,我這可是江城第一青樓。你這樣資質,可別妄想能在我這翠紅樓裏住下來。”


    說著,她又狠狠向那銀兩踢了一腳,踹到芸娘跟前。


    “銀子拿走,算老娘看走了眼。”老媽媽惡狠狠地說道,“我翠紅樓還能心疼你這十兩銀子不成,少看不起人。”


    說罷,她也不理會芸娘,隻徑直往樓上走去,隨口向兩個路過的姑娘吩咐道:“這丫頭要是不肯走,你們把她給我轟出去,別讓她壞了我翠紅樓的風水。”


    芸娘摸住身前的銀子,哭著,向老媽媽的背影深深拜伏了下去。


    武昌城的清晨,街道上人影稀疏。城西的漢陽門邊,今日輪值的守城兵將正借著談笑醒著瞌睡,懶散地晃著步子。


    遠遠地,卻有一個十二三歲的農家姑娘,手裏抱著一個包袱,從城裏走了過來。


    守城兵將中,有一個年輕的小兵,遠遠地望見了那小姑娘。他突然一喜,提著手中長槍,快步朝那小姑娘跑了過去。


    “是你!”小兵突然喚道,“你還記得我嗎?”


    小姑娘吃了一驚,抬起一雙紅腫未消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著那小兵。


    小兵見姑娘不迴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著後腦,小聲說道:“我們前兩天見過,那天你在城東門坐地上哭,我去探你,你卻拉著我的手,要我替你殺人……”


    小姑娘突然醒悟過來,急忙低下頭怯聲道:“對不起,那日我太冒失了……”


    “不不不,我不介意的。”小兵急忙招手,“隻是,那天你走後,我就沒碰見你,也不知你出了什麽事情沒有……”


    “我沒事了……”小姑娘輕聲道,“謝謝你,我已經不求人什麽了。”


    “那便好。殺人是不對的,官府不準的。”小兵尷尬地笑了幾聲,陪著小姑娘一步步往漢陽門走去,搜腸刮肚地翻找著言語,“姑娘,你是去漢陽門外的碼頭麽?”


    小姑娘點了點頭。


    “是……要離開武昌城麽?”小兵緊張地問道。


    小姑娘搖了搖頭:“不走,隻去辦點急事。”


    小兵一喜:“那還迴來麽?”


    小姑娘隻是低著頭,不迴話。


    說話間,二人已走到了城門口。小兵沒等到小姑娘的迴話,便隻是匆忙地喊道:“我今天都在漢陽門守城,你若要迴城,走漢陽門就好,我護送你迴家!”


    小姑娘迴過頭,向小兵淺淺地笑了笑。那笑容,讓小兵臉上一陣緋紅,急忙轉過身子,在城門口筆直地挺胸站著,做出一副氣派的模樣來。


    “別裝了,人姑娘都走了!”身邊的老兵竊笑道。


    碼頭邊,江水滾滾。


    芸娘尋到了一片江灘浮橋,站在橋頭,望著那一川翻滾的江水。


    清晨時的碼頭還未到繁忙時,碼頭上的夥計們三五成群地聚著,吃著早點,遠遠望著那浮橋邊的小姑娘,小聲議論了起來。


    芸娘從懷中的包袱裏取出那支炸裂的手銃,輕輕扔進了江水中。


    她看到,江水瞬間便把那手銃吞噬了去,在茫茫波濤中尋不見蹤跡了。


    芸娘笑了笑,抱緊了懷中剩下的那十兩銀子。


    “爹,娘,爺爺……”她對著江水,輕聲喚道,“芸娘來尋你們了。”


    浮橋邊的小姑娘突然縱身一躍,卷入了那奔騰的江水中。碼頭上談笑的夥計們驚得吐出了口中的夥食,跳起身子向那浮橋跑去。


    “有人落江啦!”碼頭上響起了夥計們的叫喊聲,打破了清晨難得的平靜。


    那天夜裏,漢陽門內。


    城門已經關上了,小兵輪值的時辰也已經過了,他卻不肯離去。


    站了一天,累了,他便躺在城樓上,看著漫天星月,癡癡傻笑著。


    他的身後,老兵走過來踢了踢他,打趣道:“別等了,那姑娘準是被你嚇著了,繞到別處迴城了。”


    小兵卻不屑地看了老兵一眼:“那姑娘都對我笑了,肯定是記得我了。她想必是有什麽事情耽擱了,但想到我保證過會在漢陽門等她,所以才不急著迴來。”


    老兵嘿嘿地笑著,也在城樓上坐下:“要不你迴去休息吧,我們幫你在這裏等她。”


    “那可不行!你的脾氣我太知道了,若是被你等到她半夜迴來,你不把她身上銀子搜刮幹淨了才怪呢。”


    “這是什麽話,我也不是什麽人的銀子都拿的。”那老兵正色道,“我隻拿有錢人的銀子,他們不缺這個。不過有時候你碰上有錢人小氣,你也沒辦法。你知道麽,上個月,我守城東門的時候,可就碰上個小氣的有錢人,錢沒要到,我還挨了頓打……”


    老兵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這故事小兵卻早聽他講過七八遍了,此刻便隻好暗自堵住了耳朵,望著星月,幻想著那小姑娘來到城樓下喚他。


    想著想著,小兵不覺睡了過去。在夢裏,他見那小姑娘對他笑了一夜,那笑容比漫天星月都要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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