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內,武勝門南不遠,有座小丘,名喚鳳凰山。


    鳳凰山腳下,武昌城的文廟、縣學、貢院一字排開,每日書聲朗朗,終日不停。武昌城內大戶人家,無不望子成龍,都愛把宅院落在離這鳳凰山近幾步的地方。


    鳳凰山東麵,是武昌衛所在,武昌城的守城兵將、各級武官都在這一帶活動。武昌城內漢八旗軍官中官職最高的,是六品千總馬椋。他的家宅,就在鳳凰山對麵,武昌衛西側,緊鄰著武勝門南邊兵馬道的地方。


    從北門進城的人,進了武勝門,首先看到的除了一座鳳凰山,就是一片與鳳凰山差不多氣魄的馬家大宅了。


    這一日,馬家大宅門外停了好幾乘轎子。不同府上的轎夫們互相間早已是舊相識了,趁著主子們還沒出來,他們坐到陰涼地方閑聊了起來。


    “連知府大人都到了……”一個老轎夫看著馬家大宅門口的轎子,驚歎道,“看來這次小千總闖的禍可真是不小啊。”


    “聽說是殺了人了。”另一個轎夫小聲說道,“騎馬闖進人家村子裏,打翻了許多東西,還殺了個人。最壞的是,殺人前還留了姓名,亮了身份。”


    “可憐老千總一輩子威名赫赫,這點名聲全讓那小千總給敗幹淨了。”老轎夫歎道。


    一個小轎夫湊過來問道:“這小千總殺的是個什麽人啊,怎麽連知府大人都驚動了?”


    “聽說殺的也不是什麽大人物,就是城北一個小村裏的老伯,村裏人都叫他邵太公。”


    “死了個老農,怎麽這麽大動靜?那老農有什麽背景麽?”


    “倒沒聽說有什麽背景。”一個轎夫小聲答道,“但那邵太公有個孫女,昨天在城東門到處攔人,揚言要花十兩銀子,買小千總一條命。她這一鬧,把事情鬧大了。現在全城都知道小千總殺了人,有人要買他的命。”


    小轎夫還要問些什麽,突然被身邊的轎夫捂住了嘴。


    他吃了一驚,急忙四處張望,卻看見這一圈圍坐著的轎夫們突然安靜了下來,全都低著頭看地上,嘴巴閉得緊緊的。小轎夫不知所措,也急忙學著大家的樣子,低下頭不說話,隻抬著眼皮向馬家大宅門外瞥過去。


    他看到,一個穿著粗布衣服,身材高壯,麵容威嚴的男人向馬家大宅走了過來。直到那人走進了大宅,轎夫們才鬆了口氣似地抬起頭來,緩緩又開始了閑聊。


    小轎夫見識不多,不知道剛才是怎麽迴事,便悄聲問道:“剛才那人,是誰啊?”


    老轎夫笑了笑:“你還是年輕,不認識那位大人。你可知道,馬千總今時今日的地位,是怎麽得來的?”


    小轎夫困惑不解:“老千總武舉人出身,憑著幾次平亂戰功升到了千總,不對麽?”


    “明麵上這麽說是不錯。”老轎夫探過頭,湊到小轎夫身前,“但其實,老千總的戰功都是剛才那位大人打出來的。這偌大的湖廣,論殺人功夫,就兩個人能爭第一。一個是那江門門主江南鶴,另一個就是剛才過去的那位——千總家的團練教頭,趙貞元。”


    馬家大宅裏,仆人向趙貞元行了一禮,領著他向大宅深處走去。趙貞元看到,院子裏已經站了許多人——這些人,有官府的人,也有江湖上的人,但都不是馬家的人。趙貞元皺了皺眉,一言不發,跟著仆人穿著樓廊向馬千總的臥房走去。


    院子裏的人原本正三三五五地聊著些什麽,但看到趙貞元進來,氣氛便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警覺地看著趙貞元,眼神中還帶著一絲恐懼。直到趙貞元穿過樓廊,離開了這大院,眾人的言語聲才漸漸又響了起來。


    “連趙貞元都來了……”人們小聲議論著,“看來小千總這事情,真的鬧大了……”


    接近了馬千總的臥房,趙貞元聽到臥房裏傳出了小千總的哭喊聲。再走近些,他還能聽到棍棒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響,隱隱還有馬千總沉重的喘息聲。趙貞元隨著仆人轉過彎,來到臥房正門外時,他看到還有一個人在臥房門外等候著。


    那人看到了趙貞元,稍稍有些驚訝,不覺後退了半步,像是怕趙貞元突然殺將過去似的。


    仆人停在了臥房門外,向趙貞元行了一禮:“趙先生請稍候,我先去向老爺通報一聲。”


    說著,仆人推門進了臥房。門打開的一瞬,趙貞元瞥見小千總被仆人們按在地上,痛哭求饒的樣子。


    房門一關,門外便隻剩下了趙貞元和另一個等候在外的人。那人緊張地站著,不敢看向趙貞元,手卻有些慌張地擋在了趙貞元這一側,腳則不自覺地向著另一側蹭過去。


    趙貞元見了,不動聲色,隻是低沉著嗓子,微微行禮道:“見過知府大人。”


    知府急忙答禮:“趙先生客氣了,太客氣了……”


    “知府大人不必多禮,今日小千總闖下這禍事,還得有賴知府大人收拾。”


    “應該的,應該的……”知府哆嗦著,匆忙迴答道,“聽聞千總大人近日身子不大舒服,小官早就想來探望了。武昌城這些年的太平,全靠老千總照應,老千總可千萬得注意身子呀。千總家的公子犯了點小錯,改了就好,不礙事的。”


    趙貞元沉吟了片刻,又小聲說道:“我聽說,武昌城裏有人懸賞十兩銀子,要買小千總的命?”


    “我就是為這事來的!”知府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提高嗓門說道,“太胡鬧了,簡直目無王法!若是江湖事也就算了,當街攔人要做殺人買賣,這還把官府放在眼裏嗎!趙大人放心,這事就是一個不懂事的老百姓亂說話罷了,官府一定把這事壓下,保小千總安全。”


    “那可謝過知府大人了。”


    “這是哪裏話,應該的,應該的……”


    知府還想繼續拍拍馬屁,卻被趙貞元抬了抬手,打斷了他的話頭。


    “但仔細想想,那姑娘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做出當街攔人這麽不知所謂的事情。”趙貞元緩緩說道,“這事,小千總確實有錯。請知府大人不要為難那姑娘,日後千總定會補償她。”


    知府愣了愣,急忙轉了話頭:“趙先生真有古之俠客風範,小官佩服至極。千總家有趙先生在,真是我湖廣之福啊……”


    就在這時,仆人推門走了出來。


    “趙先生,千總請您進去。”


    趙貞元答了一禮,邁開步子,走進了臥房。


    仆人正要離開,門外的知府喊住了他。


    “千總大人有沒有說,我什麽時候能進去啊?”


    “千總還有些事要交代,煩大人再等等。”


    知府聽了,心中叫苦,嘴上卻笑了笑,甩了甩手道:“行,沒事,千總大人先忙著,我可以慢慢等,不急……”


    馬千總的臥房裏,小千總趴在地上哭著,臉已扭曲得幾乎認不出來,屁股被棍棒打得皮開肉綻。


    “趙先生救我啊……”小千總想著趙貞元哭喊著,哭腔把說話的音調拖得老長,“爹要打死我了……”


    趙貞元要去攙扶,卻被屋子深處的老千總喝住:“誰也不準扶他!我要打死他!就當我沒生過這個混小子,要我馬家絕後!”


    這一聲動了肺腑力,激得馬千總劇烈地咳嗽起來,臉因喘不上氣而憋得通紅。年過六旬的馬千總白發淩亂,病體嶙峋,腳下連站都快站不穩了。他拄著那根家法棍,沉重的喘息著,口中的牙稀疏落了幾顆,讓口中氣從那齒縫間漏出,使他說話聲都不大清晰了。他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聚到了那一雙怒睜的眼睛上。眼中的怒意,似乎是要將人生吞活剝一般。


    “千總大人,病體要緊,別動氣了。”趙貞元急忙向馬千總行禮道,“小千總年少無知,難免會闖些禍事……”


    “他還年少無知?我在他這個年紀,都去考武舉了!不成器的東西!”馬千總把手中的家法棍一把扔了出去。


    他本是要把那家法棍扔到地上,卻不料手中無力,控不穩棍勢,那棍子一脫手,卻朝著小千總的麵門飛了過去。小千總一陣尖叫,閉上眼睛等著捱上這一下。卻是那趙貞元,在半空中將棍子截下,接在手中,穩穩拿住。


    馬千總見這一棍險些砸到兒子臉上,心中也是一緊,怒氣隨之消去了大半,剩下了一腔悲愁在心裏。他軟軟向後一靠,坐到了身後的椅子上。


    “我馬椋這輩子是犯下了什麽罪孽,怎麽養出了這麽個混賬東西!”他仰頭長歎,身子被一陣病痛裹挾得動彈不得。


    “爹,孩兒知錯了!”小千總趴在地上哭喊著,“孩兒下次再也不犯了,孩兒知錯了!”


    趙貞元看看身前的老千總,又看看身後的小千總,長長歎了口氣,把家法棍掛迴了牆壁上。


    “千總大人,喊我來有什麽吩咐麽?”他走到馬千總身邊,躬身問道。


    馬千總閉著眼,喘息了許久。


    “我聽說,武昌城裏,有人要買這混帳的命?”他虛弱地問道。


    “我也聽聞了,是死的那老農留下的孫女。”趙貞元答道。


    馬千總睜開眼睛,眼裏的淚順著那一臉溝壑皺紋流遍了麵龐。他抓住了趙貞元的衣袖,輕聲哀求道:“趙先生,能救救我兒麽?江湖事,你比我懂。別讓刺客真的把這混小子殺了,好麽?”


    趙貞元急忙跪下身子:“千總之命,趙某必不違抗。小千總的命,就交給趙某了。”


    馬千總慘然笑了。


    “趙先生,拜托你了。”他看了眼趴在地上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歎息了一聲,“這混小子,畢竟是我兒子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負子刀娘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伯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伯翔並收藏負子刀娘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