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狼是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為何他會被父母遺棄,多年來他從不知曉,也從沒想過去查。


    他還在繈褓時,父母將他扔在了一座破廟外。也許遺棄他的人是希望廟中的和尚慈悲為懷,能收留他吧。那夜三更時下起了雨,秦狼在廟外哭泣了整整一夜,卻無人理睬。淋著大雨哭喊了一夜的秦狼從此成了啞巴。


    第二天,江南鶴撿到了他。


    那天,江南鶴深愛的妻子因為難產,誕下一個女嬰後便去世了。江南鶴在那天遇到了被父母遺棄的秦狼,他認定,這是一種緣分。


    江南鶴將秦狼帶迴了江門,悉心為他調理好了身子,照顧他成長,又將自己的武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他,幾乎將秦狼當作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對於秦狼來說,自己的命是江南鶴給的,自己的一身武藝也是江南鶴給的,所以對江南鶴的忠誠,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但有一件事,秦狼不敢麵對——江南鶴的女兒,江月容。


    月容與秦狼年齡相仿,在幾乎同樣的歲數時開始習武,有一個共同的師父江南鶴,甚至二人的武藝天賦都頗為相似。月容小時候,父親並不喜歡她,因為她的出生是江南鶴的愛妻用性命換來的。月容是女兒身,又有一個哥哥在,江門長輩的萬千寵愛都在哥哥阿生身上,對月容卻隻是冷漠。那時的月容,不懂得這背後的緣故,隻單純地以為是自己的武藝比不上哥哥,所以才得不到父親的寵愛,於是廢寢忘食地苦練武藝,日夜不息。但無論她如何努力,父親的眼睛就是不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時間久了,她便漸漸厭倦了武藝。


    但月容不知道,江門中有一個人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終有一日,苦練武藝從無間隙的月容一整天沒有出現在演武場。江南鶴沒有發現,或者發現了卻並不在意。但秦狼卻發現了。他去月容的房間探視,卻聽到月容獨自一人在房間裏哭泣。月容的哭聲,讓他也感到心碎。


    起初也許隻是出於家仆對大小姐的關心,又或者隻是孩子心中那一點天然的同情心,秦狼在那天向月容發起了挑戰。他舉著木刀,一次次向月容進攻,終於點燃了月容的鬥誌。那天,他們打了整整一下午,二人都筋疲力盡。月容看秦狼的眼神充滿了厭惡,但在秦狼看來,至少月容沒有再哭泣。


    從那天起,秦狼每天都向月容挑戰,月容隻好每天應戰。二人的每一次對戰都都打到筋疲力盡才罷手。月容不明白,這個討厭的啞巴為什麽隻找自己交手,每次都打得那麽用力。自己究竟做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惹得這啞巴這麽討厭她?秦狼無法解釋,也不懂得去解釋,隻是每天都全力向月容進攻。一肚子氣的月容也狠狠打迴去,對秦狼的厭煩使她無暇再去關心父親的眼光,也使她習慣了不再流淚。


    直到有一天,江門內部的演武中,月容第一次戰勝了自己的哥哥。她看到江南鶴驚詫地看著自己,也看到秦狼嘴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從那天之後,月容不再厭惡秦狼了。秦狼仍然每天去找她比武,她也仍然每天全力與秦狼交戰。二人的激戰很快成了江門每日的餘興節目,連江南鶴也時常在一旁駐足觀望,但月容已經習慣了不去在意江南鶴的眼光。


    就這樣,在彼此的交戰中,秦狼和月容度過了自己的童年。


    當二人漸漸長成了少男少女,秦狼的心底漸漸開始對月容有了一絲不一般的情感。他自己能察覺到這種變化,但他卻把這心思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


    他不可以愛月容,因為月容是江南鶴的女兒,而江南鶴是自己的主人。對月容的任何欲望,在秦狼看來,都是對江南鶴的褻瀆和背叛。


    他深深埋藏著這份感情,把這種壓抑轉為了對江門的忠誠。他比任何一個江門弟子都更瘋狂地執行著刺客任務,也比任何一個弟子都受江南鶴的信任。


    他曾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每一天都和昨天沒有差別,也與明天一模一樣。


    但突然有一天,月容離開了江門,而江南鶴解散了江門。


    在江門舊宅外,江南鶴、江南虎收拾好了行囊準備南下。秦狼佇立在門外,背著自己的包袱,卻久久不動。


    江南鶴問秦狼:你真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去武陵?


    秦狼隻是搖頭。


    武陵太遠了,去了武陵,就見不到月容了。他在心裏默默想著,卻不把這想法告訴給任何人。


    江南鶴看著秦狼長大,他知道,他教給秦狼的隻有一身武藝而已。今後沒有了江門庇護,他若以武藝傷人,便無人能夠保他了。於是,江南鶴臨走前,要求秦狼向他承諾,從今以後,不可再對任何人動武。


    “記住,你已經不是刺客了。”


    秦狼重重地點了點頭,一如以往每一次從江南鶴那裏接到命令時一樣。


    武昌城很大,但能容他一個啞巴謀生的路卻很少。他很快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銀子,卻仍不肯離開這武昌城。終於有一日,在路邊乞討時,一個碼頭工頭看中了他。


    這個工頭,是碼頭上的一個惡霸。他糾集了一夥流氓,四處拐走街頭的孤兒乞丐,逼迫他們去碼頭做苦力為自己賺錢。對這些抓來的苦力,他不給一分工錢,隻給些酸臭的飯菜喂飽而已。他常常帶著夥計們對這些苦力隨意打罵,有時是因為這些苦力想要逃跑或做錯了事,有時隻是單純因為他在外麵受了氣想找個人發泄罷了。


    秦狼是習武出身,能受得住工頭的毆打,對這些苦也不以為意——他從出生起,就吃了太多苦,早已無所謂了。但有一天,秦狼發現這些苦力裏有些還是孩子,十二三歲年紀,因長年吃不飽飯而骨瘦如柴。這些孩子,也是那工頭從街上帶迴來的,或許有些是拐過來的。他們原本身子就弱,幹不了太多重活,手腳也不如壯年麻利,常常做錯事。而在這碼頭上,一丁點過錯都會招致工頭和夥計們的暴打。那些孩子夜裏哭泣的聲音,時常讓秦狼想起許多年前的月容。


    於是,每到這些孩子挨打的時候,秦狼便會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他們。拳腳大都打在秦狼身上,他也一聲不吭。他曾對江南鶴許下承諾,決不再對任何人動武,因此也從不還手。久而久之,工頭和他的跟班們都知道這個啞巴是可以隨便打的,幾乎每天都會打他一頓。就這樣過了三年,盡管身上早已遍體鱗傷,秦狼卻從未想過離開這個碼頭。


    隻要留在這個碼頭,就能留在武昌城。而秦狼知道,月容就在武昌城外。


    一天的苦力結束後,秦狼會等工棚裏所有人都入睡,他便悄悄跑出工棚。做刺客多年磨礪出的武藝,能讓他在深夜的碼頭來去自如而無人察覺。


    每天夜裏,他都會跑去武昌城外,一個叫呂家村的地方。呂家村外有一片樹林,其中有一棵高大的樹,站在樹頂上能看得到呂良家的院子。那棵樹雖高,但以秦狼身手,爬到樹梢並不費力。於是他每夜都爬上那棵樹,遠遠守護著月容,以防在月容熟睡時有歹徒或野獸接近。有時,他會期待月容突然走到院子裏來,在深夜月色下朝自己的方向望一眼。但三年來,月容一次也沒有走出來過。


    天微亮時,秦狼便潛迴工棚,沉沉睡去。他常常因為起得晚了被工頭痛打一頓,但他從無抱怨。


    日子就這樣過了三年,直到那天,江南鶴又一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江南鶴扶著秦狼的肩膀,深深低下頭,對秦狼說: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秦狼驚慌地拜伏在地上,身體因哭泣而不由自主地抽搐著,壓抑不住。


    江南鶴告訴他,自己要重組江門。他不會再讓任何一個江門子弟受人欺辱。


    江南鶴取出一把匕首,放到了秦狼麵前。


    “今天夜裏,收拾好一切。明日,我在舊宅等你。”


    那天幹完活的工頭迴到工棚,卻找不到秦狼的蹤影。工頭惡狠狠地咒罵了許久,發下毒誓,若再見到那啞巴,必定要把他活刮了,沉到江底下去。


    那天夜裏,下起了雨。


    工頭摸黑起床,走到工棚外對著長江小解的時候,一個黑影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淩厲的一刀眨眼間抹過工頭的脖頸,血水噴湧而出。


    工頭驚恐地捂住了脖子,想要喊叫,卻發不出聲音來。


    又是幾道刀影掠過,工頭的手腳頓時失去了力氣,倒在了工棚外。他的手腳筋都被挑斷了,再也使不出力氣來了。


    工頭掙紮著迴頭看去,隻看到大雨中,秦狼的眼神閃著兇惡的光,又看到秦狼的身後站著那些常常被他毆打的孩子們。


    秦狼沒有再理會工頭,擦了擦手中的刀,走向了工棚裏。他身後的孩子們如瘋了一般撲向工頭,拳打腳踢,將這些年所受的屈辱和著暴雨宣泄而出。工頭喊不出聲音來,工棚裏卻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慘叫聲。


    但那夜的電閃雷鳴,掩蓋了許多聲響。


    第二天早上,碼頭上的人驚恐地發現,一個工棚裏向外滲出了血水,混雜在雨水裏衝進了長江。


    衙門官差進入工棚的時候,他們看到了如人間煉獄般的恐怖景象。到處是血汙和屍體,發出陣陣讓人反胃的腥臭。


    沒有人知道那天夜裏,工棚裏到底死了多少人。碼頭工人間的說法是,夜裏來了一個厲鬼,把工棚裏所有的工人全都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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