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千璃已死?”徐清夏一道銳利的目光釘在秦筠的身上。


    “正是。”秦筠呷了口茶,輕輕放下茶盞,繼續道:“我的人已經找到了他的屍身,是中毒而亡。”


    自從姚家獲罪,唯有姚千璃一人逃脫,朝廷查了又查,還是將一概罪責都扣在了姚家的頭上,全族都被投進了死牢,再無轉圜餘地,而卓家卻隻有卓君一人被判斬刑,也不知宋門在這中間使了什麽手段,自己雖不能全身而退,但好歹隻是牽連些許。


    “眼看著此事風波將過,宋門不過被斥責了幾句,奪了些江南鹽田的歲供和引子,根本不足輕重。”秦筠看了眼臉色越來越難看的徐清夏,有意無意的輕笑了一下。


    “到底是宋門的大公子,平日裏看著紈絝不羈,做起事來還是尋常人不能比的厲害。可不知徐鏢頭可曉得這中間的關竅?”


    徐清夏淡淡笑了笑,嘴角的肌肉暗自繃勁。這幾日,仲昊分明哪兒都沒去,不過都在內園裏與族中長老合議,時常忙到深夜,焦頭爛額,怎會突然起了這樣大的翻盤?


    他緊握著衣袖下的手,忽然想起,那日五爺來時,曾聽下人說,帶了位大城書館的先生來瞧仲昊,唯有那一次了,是有旁的人進入宋府。偏巧那天,宋五爺還過來邀自己去莊子裏打獵,一番的推心置腹,利害相權啊,卻原來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到底人家才是一家子人啊,什麽心腹至交,什麽共謀富貴,都不過是戲耍他這個外人的幌子,可笑他還被這些人的虛情假意誆騙的一時時的心軟,下不去手,直拖到如今。


    徐清夏胸中火氣洶湧,牙關緊咬,眼神戾氣充盈,隻麵上依舊保持靜靜的冷淡。


    “徐鏢頭……”秦筠卻甚為關切道:“眼下的局麵已是這番境地,咱們的約定恐怕……”


    “約定照舊。”徐清夏語氣堅硬,看向秦筠,“姚家下獄之時,我便已取得存於他處的海運文牒,你客似雲來也派人盡數清理了姚家殘部,眼下朝廷還未下詔收迴這份文牒,海運一途實則還在你我手上。”


    “可是隻稍等此事一過,這些還是宋門的資產。我們就算安置了人手,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到時他再派個家族來接手,一樣恢複照舊。”


    “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徐清夏冷笑一聲,目光驟然發寒,他本是江湖殺伐之人,雖平日溫和,但真正兇狠起來,也一時戾氣逼人。


    秦筠瞧在眼裏,微垂下眼眸看似恭敬,卻隱隱含笑。到此刻,眼前的這個人終於不會再迴頭了。那麽事情就得加緊辦,前些日子聽說大掌櫃秦了鹿已經起不了床了,接下來誰能成為客似雲來新的主人,便是由那位說的算了。為他辦成了事,自己的一切也圓滿了。


    秦筠心生一計。


    “宋家五爺在京中關係甚多,又與皇室沾親,有他護佑大公子,怕是別人也不太好出手。再者……”他故意躊躇了片刻,才又繼續說道:“聽說大公子身邊的恪公子也是有些能耐,若是能吃準了,也不失為一個好助力。”


    “五爺年紀大了,誰沒個頭疼腦熱的,我自然有法子讓他的手伸不進來。”行走江湖多年,什麽沒見過,什麽沒使過。


    “至於其他……”徐清夏的指尖在茶杯的沿壁上遊走,靜默了片刻,自卓君私鹽一事之後,他便看清,翟恪此人會給宋仲昊乃至整個宋家帶來滅頂之災。當初自己隻不過將護送供賦隊伍的行蹤告知了他,他卻引來這麽大的一個麻煩,差點害死仲昊,從那時起,徐清夏便覺得不能再與他太深的期盼與牽扯。既然眼下秦筠提到了他,那麽正好,自己也該出手替仲昊料理了這個禍害。


    他拿定了主意,便對秦筠道:“旁人的心思我實吃不準,既如此,那索性不要了。四處的安排俱已妥當,秦掌櫃放開手做就是。”


    秦筠笑笑,起身朝徐清夏拱手一拜,“是,秦某人悉聽差遣。”


    秦筠的車架從徐府後門剛走,便有一個身影輕巧的閃了過去,直奔宋家大宅而去。


    此時,仲昊坐在暖閣的榻上,手上捧著一個琺琅五彩的手爐,地籠燒的熱熱的,滿室清香。


    恪坐在他的對麵,手上握著的棋子半天卻仍舊沒下去。屋子裏就他們二人,一時也是寂靜。


    直到有侍女進來添茶,恪方才落下一子。


    “嚐嚐,我存下的碧螺春。今春最早的一茬好茶,我留到如今,還是醇香撲鼻。”


    恪飲了一口,嘴角淡淡笑著,隻說了兩個字“好茶”。


    仲昊看著他,手指慢慢拂過琺琅手爐精致的刻飾。


    “說到茶葉,我倒記起一件事來。”他的白子落下,悠悠道:“再過半月,我有一批江南風物要送去浮屠城,清夏病了,近幾日都出不了門,我瞧你身邊的扶哲就挺不錯,不如借我一用?”


    “扶哲自小生長在我身邊,沒出過遠門,這件事他怕是做不來。你宋門裏高手眾多,怎麽還看上我身邊的人了。”恪目光沉了沉,依舊未離開眼前的棋盤。,


    仲昊笑了一笑,眼角餘光已經看見小堂垂手站在門口,他並不去理睬,隻依舊瞧著恪,“不需他做什麽,鏢隊裏自有老師傅跟著。不過是幫我盯著些人,別叫他們出門在外,胡亂作為延誤時辰便好。你若是不放心呢,不妨同去,也好散散心。”


    “你如何知道我有什麽不順心的?”恪接得極快,黑子在他修長的指尖翻轉。


    “大丈夫能屈能伸,都熬了這麽多年了,這一下就不能再忍一忍?”在這種雲山霧繞,旁敲側擊的談話模式中,仲昊並沒有翟恪有耐心,他索性開門見山,“浮屠城遠在西域腹地,以我現在的力量,保你平安到達絕沒有問題,日後咱們還可徐徐圖之。”


    “忍?”恪搖搖頭,“他不會給我這個機會,我也不想再忍了。”他抬起頭看向仲昊,“怎麽,你怕了?”


    仲昊緊緊的盯著他,兩眉蹙緊,眼中神色複雜,似有說不清的繁複情緒在其中翻滾,激蕩。他微昂著頭,麵容含著冷厲。這個模樣,也許才是真的他,一個顯赫家族掌權者該有的森冷嚴峻、威嚴可怖。


    良久,他嗓音沉沉,終於開口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家更不是普通的商人,這個道理你明白。隻要是能使我宋家,使我一本萬利的,什麽都無所畏懼。是以我們才能有今天這喧天的富貴。我早說過,我願意信你,也願意助你,但你不能空費我的相助,拿我家族的生死來賭你的王權地位。我要的,是最後的勝利。”


    仲昊深深看著恪,聲音冷靜又清晰,“我自然會為了你我共同的目的竭力奔走,盡全力護佑,但這件事僅僅是我與你之間的交易,旁人不應該被牽扯進來,也不能進來分一杯羹。若日後事成,我還是會恭敬追隨,隻求富貴;若不幸事敗,不過是逐利之人應得的結果,不與他人相關。”他忽然傾身過來,一把捏緊恪的手腕,逼迫他同時看向自己,“我不允許你再把他扯進來,你要的,我都能給你!這一遭就算境遇再差,我也會竭盡全力助你,並不會退縮,你……”


    “哈哈……”恪忽然笑了起來,“說盡了這一席話,卻原來為的是最後的一個‘他’。”


    “……”仲昊一時略略失神,恪便順利掙脫了他的手。


    “你說你是商人,重利輕義,可是為何卻在他身上這般舍不去放下下?”恪放下黑子,轉而正坐看著仲昊。


    “我與你相識這麽多年,從一開始就有彼此合作的默契。我知道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也清楚你能給我些什麽。從一開始這便是一場力量懸殊又難以僥幸的纏鬥,我能相信的人能有幾人?非我要把他牽扯進來,而是他自己來尋的我。”


    他歎了口氣,心中忽然疲累至極。玄追殺自己到如今,非不動手,卻是想要既能穩住王庭局勢,又能除去心腹大患。如今青鳳已死,顧敬延無奈被他引出墨蘭,宋門被中原王朝牽製,自己也深陷甕城之中,想是離最後的那個時刻也不遠了。


    可是他卻忽然起了一種奇怪的心緒,,沒來由的感到心中慌亂酸澀,坐臥間不安煩亂,更有時咋然不知所措。這是等死之人的灰敗頹廢嗎?可他知道不是,他不想死,他心中還惦著一個人,一個總會不停擠進他腦海中的人。讓他無法思考,無法冷靜,更無法抹去對她的掛念。


    倦怠又期盼著,心中甚至暗暗翻湧出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


    這樣的折磨讓他忽然想對仲昊說些心裏話,並不為其他,隻是眼前的這個人也有一個存於心上,珍重在意的人。他想知道,這個人會怎麽做。


    “他說自己是金絲籠裏的鳥想要自由。”恪看著仲昊的手垂了下去,方才灼然的眼神也漸漸黯淡。


    “他不甘心隻做宋家的一個下人,他想要更體麵更尊貴,甚至是超過你的身份,所以他願與我共謀。”


    仲昊靜靜的聽著,嘴角上慢慢掛出了一絲淺笑,臉色卻愈加的蒼白起來。他拿起一旁的茶盞放到嘴邊,遮住了大半張臉。


    “仲昊,我不是那點燃火苗的人,你,才是。”恪伸手將那盤棋局抹得亂七八糟,哼笑了一聲,“一塌糊塗,一塌糊塗,你我都是一塌糊塗。”說著又將目光投向依舊躲在茶盞後麵的仲昊,“若我沒有料錯,此刻他並不是真的病了,反倒是十分的忙碌。其實這些,你心裏都清楚的吧。”


    他瞧得分明,仲昊的手微顫了一下,隻不過被他自己竭力的壓製住了。過了一會,他放下茶盞,那杯中的水卻是一滴未少。


    恪收了目光,想來自己真心看重,全意庇護的人卻終生都在怨恨自己,算計自己,這必是種無可演說的感受,應該是會有恨吧。他抬眼看了看對麵的仲昊,他沒有說話,隻垂了眼,麵容上顯出一種無力的頹唐。


    沒有激烈的憤怒,也沒有放肆的悲傷,宋仲昊出乎意料的沉默著。


    徐清夏騙了宋仲昊,利用他的信任和喜愛,製作獵殺他的陷阱,可以說是不擇手段了。他是個騙子,自己也是個騙子,等到一切真相都擺到她眼前時,她會如何呢?這個問題忽然讓他煩躁起來。


    “在其位謀其政,我隻能選擇做一個自己,現在有人已經逼到眼前了,再逃一次也沒什麽改變,這許多年的躲躲藏藏已是夠了。我今日來隻是托你照顧那個孩子,望你不要牽連到這個孩子身上,多謝了。”再多的猜測也馬上就要知道結局了,恪不想再多說什麽了,站起身,朝仲昊笑笑,轉身便走了。


    小堂躬身站在門邊,直到恪走出了弄玉閣,才聽見仲昊招唿他進去的聲音。


    “說。”


    仲昊坐在混亂的棋盤前,小堂恭敬行了禮,方道:“秦筠果然去了徐爺那兒,兩人說了一盞茶的功夫便走了。”


    “他這次倒是利落了。”仲昊似有若無的笑著,冷眼依舊落在那棋盤上。


    小堂靜默著不敢置喙,隻等著仲昊的吩咐。


    仲昊抬頭看了看了窗外的日光,在有雪的映照下更顯明亮耀眼。恪臨走前的那句話他明白,這次私鹽事件為何會鬧到如此不能遮掩的地步,這其中自然有他逼迫姚千璃刺殺世子的功勞,他想要用一個異姓藩王來拖墨蘭王庭下水,進而鉗製太子玄,卻不管不顧宋門的死活。可話說迴來,若用一個無關痛癢的旁物就能換來王位權勢,這放在任何一個經曆過生死奪嫡且有野心勃勃的宗室子弟身上,怕都是會這般選擇。


    他們本就是為利而互相協作,這樣的作為無可指摘。


    可是讓仲昊心痛又難以接受的人和事,卻隻有一件,就是徐清夏的背叛!


    他不是不知道徐清夏這許多年的委屈與憋悶,但是作為一個家族的主人,自己能做到最偏私的已是如此:真心愛護,著意看顧。可是即便如此,清夏還是不能釋懷自己卑下的身份,他總是仰望更高處,卻不知更高處的風有多淩冽。


    這些年,他暗中發展勢力,扁插親信,仲昊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清楚他背地裏與其他豪門貴室結交,利用自己的信任侵吞錢財,收買人心。可是仲昊總覺得那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孤苦,自己無依,才這樣保護自己,所以都忍下了。


    直到那日他躲在房頂上偷聽自己與馮坤的對話被發現,仲昊才意識到也許身邊的羊早已變成了狼。


    如今再聽了恪所說,他終於死心了,少時相伴相幫的靦腆少年,早已經被欲望吞滅了。


    仲昊用手撐住額,身影有些暗啞。“請五爺來,就說我都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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