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不見了!”恪暴怒站起,一把掀翻了麵前的小幾,茶碗茶爐連同筆墨紙硯碎了一地,漆黑的墨汁混進滾燙的茶水,冒著奇異的熱氣。


    恪猛地衝到跪著的武士麵前,一把拔出那人的佩劍,揚手就準備劈下去,立在一旁的扶哲眼見情勢不對,匆忙飛身過去握住了他的手,焦急卻又語帶驚恐勸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這一次是他騙了我們,才會出了這般疏漏,此刻端城已是不安全,懇請公子暫時記下責罰,顧大人不是也說了,自保為上!”


    恪慢慢的轉過頭,眼神兇惡狠辣,扶哲愈漸心慌畏懼起來,手上的力道便鬆了片刻。緊接著下一秒,利刃飛過,跪在地上的人痛苦的俯身倒下,兩根血淋淋的手指輕輕落在一旁。


    “滾出去!”恪怒吼著,他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夜裏分外清晰。


    扶哲扶著那武士出去,交代了幾句,便關上了門,轉身迴到恪的身邊垂手立著。


    恪頹然的跌坐在桌邊,素日清淡卻透徹的眸子裏晦暗一片。


    “他這是在用鈍刀子一點一點的磨我,要我像困在籠中的無用牲獸一樣受盡折磨。就像他們對我母後所作的一般無二!哈……哈哈哈。”恪的手擱在桌上緊緊握成了拳,他忽而低聲笑了起來,聲音一點點大起來,慢慢從無力的苦笑變成猙獰的怒笑。


    “嘭”的一聲,他一腳踹翻了麵前的木桌,一隻手支在膝上撐著額頭,依舊在笑。


    扶哲矮身跪在一旁,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心中陡然發著冷,這個太子實在太過厲害,他根本不在乎墨蘭王庭內因私鹽一案以及世子被殺這兩件事而引起的巨大動蕩,反而出人意料的下了一道敕令,昭告國內他已尋迴了幼公主青鳳,為顯鄭重,還特意請三朝老臣,安侯顧敬延親自擔任迎迴使,來中原將公主迎迴。


    如此一來,太子仁厚之名廣布,而當年那場空前血腥的政變也因為太子的不計前嫌和關愛手足風向大變,竟開始有人認為那次堪稱屠殺的逼宮之亂不再是當今太子弑兄謀位,反而是賢王被猜忌,不得已而采取的自保之策。


    此舉更引起了中原王朝側目,這裏一向注重禮教傳統,講究仁義法度,麵對這麽一個仁愛寬厚的太子儲君,連當年殺身之仇都能包含,自然當是仁君。中原對私鹽一案也由此看法起異,不再糾纏王庭之責,倒是嚴審其餘牽扯。


    好不容易把他引出墨蘭,卻又一而再再而三的殺不成他,好好布置的私鹽罪責也被他輕輕鬆鬆躲過了。鬥到如今,太子玄皮毛未動分毫,翟恪卻是失了妹子又自身深陷陷阱,現在連荷歌姑娘也失蹤了,這如何能叫人熬得住,況且自己公子又是絕不認輸的性子,仇恨太子玄深入骨血,這樣羞辱的失敗於他更是一種要命煎熬。


    扶哲自小跟在恪身邊,大事小情,生生死死也是無數次曆練來的,可這一次,就連他也深深感知,也許,翟恪真的不是翟玄的對手。


    恪漸漸止住了笑聲,他微微抬起頭,冰冷的目光從指縫中透出來。


    他其實早就明白,這人不可能無緣無故的丟了,他是算好了時間。姚家一出事,顧敬延就到了,那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也就會送到他的耳朵裏。翟玄用一個異母妹妹博得了寬仁心慈的名聲,卻把最殘忍冷血的帽子扣在了自己的頭上。


    他到底徹底看穿了自己,把自己的謀劃搶了個幹幹淨淨!


    恪發狠得咬著嘴唇,鹹腥的味道很快就衝進了口腔。今日能見到顧敬延,自己和顧師傅誰都沒有想到的,卻原來為的是偷走荷歌!可話又說迴來了,他見得到顧敬延,不也正說明在牢籠中被戲耍的那個人是自己嗎!


    翟恪隻覺得胸中似有火燒又有冰澆,滾燙得周身血液都要沸騰,冰冷的從頭到腳都刺骨劇痛。赤紅了雙目,如同鬼魅!


    顧敬延要自己當斷則斷,他以太子削藩意圖遊說了墨蘭幾位王爺,挾製或賄賂了一些藩鎮守將,又集結了些許廢夫人的母家殘部,隻等著捉住太子的紕漏便能重置乾坤。


    可如今……他沒有要求什麽,隻是說:“一切還由公子定奪,老臣誓死遵從。”其實誰都明白,青鳳已是最大的拖累了。


    話說的感人,事卻推得幹淨。恪知道他的意思,卻也明白能助成這件事的人隻有自己!


    翟玄,你為何要逼我到如斯地步!


    他突然側身一把抓住扶哲的衣領,眼神駭人如惡鬼,扶哲不敢直視,微微垂了眼眸,靜聽他的吩咐。


    “你去告訴萬葵,我把七武士都給他,讓他即可前往福園救出青鳳!”


    扶哲一時大感意外,連忙拱手領命就預備去傳命,卻見翟恪依舊沒有鬆手的意思,不知怎的心下一沉,猛地,眼前突然多了一個白色的小瓶子!


    他立時大驚,也顧不得禮法,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睜大眼睛去看翟恪,卻見他目光森然,眼底寒冰尖利。


    “這藥見血封喉,亂軍之中必有損傷。”他看著扶哲,一字一句,既冷靜又平穩,“你替我交代下去,好生送走鳳兒。”


    扶哲怔住了,遲鈍又木然接過那小白瓶,直愣愣的瞧了一會,“公子,當真?”


    想是他的聲音有些顫,惹得恪十分不悅的迷了眯眼睛。扶哲過去曾隨師父山間行獵,見過在雪夜裏出沒的餓狼,他們受凍挨餓,若是此刻看見食物就絕不會放手這唯一的生路,彼時,他們的目光中也便是這樣*裸的嗜血狠厲。


    可是,這可是青鳳公主啊,是公子唯一的親妹妹,多年來公子細心嗬護,百般保全的人啊!


    扶哲隻感覺胸口起伏的厲害,卻又不敢在恪的麵前再做遲疑,他低下頭領了命,翟恪終於鬆開手,他便站起身,卻還是踉蹌了一下,他不敢看翟恪,抱拳施禮而去。


    “真的嗎,這是真的嗎!”萬葵剛一聽說恪願意派人去救青鳳,還一下把身邊的七武士全都給了自己,竟一瞬間高興得失了語言,嘴巴張了張,好半天才說出話來。


    扶哲是知道眼前這個人於青鳳公主的心意付出,且他又是自己敬重之人,這一刻,看他這般不明真相的真心喜悅,扶哲隻覺得心口像壓了一塊巨石,讓人喘不過氣來,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說得再直白點,自己如今和一個劊子手有什麽區別?唯一區別恐怕是,那個被殺的人還在一無所知的感謝自己!第一次,扶哲感到自己很惡心。


    “既如此,我這便動身,福園我已去過多次,地形環境已然熟悉,這一次一定不會令公子失望,必將鳳……哦,不,青鳳小姐救出來!”萬葵剛毅的臉上難得的展開笑容,竟襯出他從未有過的明朗。


    扶哲記得,過去在軍中,萬葵將軍素有豪爽健談的名聲。戰場上是廝殺勇武的戰神,私下裏卻是個愛說愛鬧的人。扶哲過去跟在師傅身邊,頭一次見到萬葵,就記得他笑起來很豪邁,從不小瞧任何一個人,就連敵首若真是個將才,他也絕不吝惜誇獎。


    萬葵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也曾是個明朗爽健的人,但是如今卻是一笑難得了。


    扶哲心中悲傷,目光不自覺的閃了閃,他將身邊的佩劍解下來雙手托著,奉在萬葵麵前。


    “萬將軍,扶哲聽說您的佩刀落在了福園未能取迴,這是我師父傳下的劍,是請華山裏一位隱居劍師所鑄,劍鋒不磨且利,又是飲血開封,定能助您馬到成功,請收下吧,萬將軍。”


    萬葵瞧著扶哲,忽然開口道:“扶哲,你都長這麽大了,段指揮使的得意弟子,怎能沒有佩劍?”


    扶哲一愣,卻見萬葵看著他,竟慢慢帶上一些淺淺的微笑,就像一個長兄看著自己的弟弟終於成年了一般,欣慰又釋然。


    “府軍衛所裏訓養出來的孩子,段兄最喜歡的就是你。”萬葵拍了拍扶哲的肩膀,“所以無論去哪兒,他總願帶著你。你是個好孩子,段兄想為你尋個好前程,可宮闈之事瞬息萬變,若不然,你如今應當也是位軍中的少年英才了。”


    萬葵盯著扶哲的眼睛,他的目光直白而堅毅,扶哲心中不忍又不舍,眼神閃爍不已。


    他卻舒朗一笑,將那佩劍推了迴去,“段兄留給你的,你自當盡力保存,怎可隨意送人?且還是送給我這樣一個……”剩下的話他沒有說下去。


    扶哲看見他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好似用力咽下了什麽,再開口說話時還是如舊。


    “扶哲,形勢雜亂……”他濃黑的眉毛微微蹙了蹙,神色倒沒什麽太大的變化。“你好好保重。”


    聽了這句話,扶哲心中更是難受,差點就沒有忍住,“萬將軍,福園……”


    萬葵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請迴公子,萬葵一定如他所願。”話畢便不再理他,轉頭出去與七武士交代突擊福園的安排。


    扶哲獨立站在屋中,這堪堪將能遮雨的茅草屋,這粗布近成襤褸的衣衫,還有這一室濃重的血腥和苦藥的味道,誰能想到,萬葵將軍何等人物,竟是落得如此下場!


    他閉了閉眼,握緊手中那個小白瓷瓶,心下冰涼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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