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亦如初,人不複舊。


    風雨過後總是祥和,正如這牧氏的山河。那一場金戈鐵馬換來的還不是這表麵的祥和而已。


    值嗎?


    門外傳來些許的腳步聲,在這頗為幽靜的梅園裏倒顯得有些急促。


    芣苢輕輕地放下那一卷筆錄,依舊側臥在美人藤上。


    她仍舊描著青黛眉,梳著極為簡單的流蘇發髻,頭上一根極為簡單的玉簪。襯著她眉間的彼岸花,竟像是畫中走出的仙人一般。


    芣苢閉眼沉思,眉間的彼岸花卻比剛才更加詭異。


    估摸著那人快到了,紅袖一揮,手中已然多了一杯梅花茶。


    來人正是一身白衣的蘇珩。


    他抬頭看了一眼芣苢,也端起梅茶輕呡一口“芣苢,竹青隱打開了柏棺。不過.....我見你似乎早有打算。”


    “自然。”芣苢淡淡一笑,“蘇珩,你我相知許久,我這點能力,你自然是最清楚的。”


    “忱氏後人,能力自然非常人能及。想必你早已感知到她的怨氣了吧。”


    “竹青隱,不過是個可憐之人罷了。”芣苢收斂了笑容,將梅茶放下,理了理自己的紅衣,恰見門外的梅林風起,沉思很久,感歎道“珩,怕是要變天了。”


    蘇珩知她所想,陪著她一同沉默。


    繼而又聽得她說“也罷,我今晚去見見她,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總歸是要麵對的,不是嗎?”


    蘇珩抬頭看著她,並不曾說話,眼裏卻滿是疼惜。


    是夜。


    建城宮前的那盞琉璃燈仍不斷發出幽怨的白光,像是美人思而不得的靈眸。


    芣苢一襲紅衣站在碧哥閣前,抬首望向那盞世間無二的琉璃燈。


    燈下一白衣女子撐著紅傘款款走來,對她微微行了一禮,“久仰。”


    芣苢淡淡一笑,“長世最尊貴的女子,你這禮,芣苢恐怕擔不起。”


    “最尊貴麽?姑娘切莫恥笑我。”竹青隱苦笑,指著眼前的碧哥閣,怒道“就在這裏,我們的君王好生霸氣啊!殺女逼宮!我亦從這裏躍下!可是他呢?我都已經用死來成全他了,他為何要我入不得輪迴?”


    “你們如何,我不便多管。但你有一事說錯了。他不是我的君王,我芣苢,從來都是自己的王。”


    青隱看著眼前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她眉間的彼岸花詭異無比,倒令她有些許的放心,“請門主相助。”


    芣苢衝她笑道,“你若不來,我也會來找你。你的怨氣能讓我續命三年。”


    “或許,姑娘並不適合這份苦差。”


    芣苢聞言冷笑道,“姑娘切莫多事。芣苢不一定非你不可,可是對於你而言,卻是非我不可。”


    “你真是芣苢?”青隱見她麵色漸冷,隻好一笑以示歉意,“是我多言,姑娘像極了我一位故人。”


    “是麽?”


    待青隱迴過神來時,眼前已無那紅衣女子的蹤影,夜幕中迴蕩這她腳踝的鈴鐺聲,卻如孤雁哀鳴,“青隱,梅閣相商。”


    梅林


    白衣男子聽得林中傳來些許鈴鐺聲,起身倒了一盞茶,“迴來了?來喝杯你最愛的梅茶。”


    “珩,你說,外麵的血腥風雨真的飄不到這片梅林來嗎?”


    蘇珩見她麵色有些蒼白,伸手將她拉進懷裏,“這片林子是我們漂泊以來待過最久的地方,你亦是最愛這片林子的。除非我死,我一定讓你看到它靜美如初。”


    “謝謝”,芣苢自覺他懷中溫暖,染著淡淡的梅香,竟有些醉人,便往懷中擠了擠。蘇珩似乎有所察覺,將她抱緊。


    日間,梅林。


    說起竹青隱和牧奕迴,芣苢總是有說不出的悲傷。青隱是她幼時最好的玩伴。自小便端莊賢淑,比不得她小時那般頑劣,可是兩人卻是極為要好。


    “如此這般,我倒是好奇你二人為何如此要好。”


    “珩,你知道的啊,我雖幼時便習幻術,卻獨獨怕蛇。幼時水邊戲水,遇見一條水蛇,嚇得我動彈不得,她恰巧路過,一把將我拉起便跑。”


    “人家可是大家閨秀,又是幼時,怎會有如此膽識?”


    芣苢笑道,“她也怕啊,她見那蛇,眼淚都嚇出來了,最後我還是安慰了她好久。可是,她終究有救我的那份勇氣,不是嗎?所以,無論她日後身份如何,即使我也不複如初,凡她所求,我都會幫她。珩,你懂麽?”


    “這般女子,何苦淪落至此?”


    “是啊。”芣苢喃喃道“何苦淪落至此?”


    她自小便被封印了靈力,如今這容貌倒是遠勝於從前了。


    既然是亂世,自然有怨魂與不平的事。而梅閣,就是這些事情的終結者。


    柏棺是怨魂與梅閣定下契約的地方。(其實隻是一個從不開門的棺材鋪)


    梅閣的柏棺分布在長世的每個地方。大多時候由蘇珩打理,芣苢親自去處理怨氣極重的怨魂,較輕者有靈族旁支後人去處理。


    而芣苢,是靈族的首領,十年前那場屠殺中唯一幸存的主脈後人,也是如今梅閣的門主。


    據青隱所言,她死去那年正值暮秋,這也恰巧是她和牧奕迴初見的季節。


    那時正值牧氏內亂之際,天曆王朝統治長世的開始。


    四國合一,沒有人說好,也沒有人說不好。好的日子在將來,可是眼前的哀鴻片野也的確讓人窒息,說不出好來。


    她站在碧哥閣樓靜靜的笑望著那個身著銀鎧甲的男人,他的劍星眉目依舊如初見,哪怕此時他的妻兒性命堪憂。


    初見他時,他是天曆王子,爹爹說他眉間有一股軒昂之氣,必是一位好君主。


    而此時,她的爹爹,天曆的大將軍,卻是再也看不見了。他死在了自己女婿的劍下,死在了自己一心效忠的大曆國土上。


    害死他的,正是他的愚忠和他的寶貝女兒青隱-——天曆正年追封的王後。


    芣苢問她後悔嗎?她隻是苦笑,卻不答。


    後悔嗎?哪怕爹爹是他親手所殺,哪怕我的孩兒是死在他手上,哪怕從碧哥閣躍下那一刻我都不曾後悔,可是如今呢?


    他如今已是功成名就,哪怕他已經是天下的王,他卻不肯放過我竹氏一族,活著不放過也就罷了,死了也不肯讓我族亡靈安息!


    恨麽?恨什麽呢?過往嗎?


    那句詩怎麽說來著?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我和他初遇時正值暮秋,那一年的建城在我眼中是如此的風平浪靜。


    相遇那天,我正在去往驪山為祖父祈福的路上,他趕往臨城賑災,因情況緊急,竟將我所坐馬車撞翻。他飛奔過來救我,小心察看道“姑娘可安好?”


    那時清霖不知道從何處趕來扶我,一掌將他推開,“放肆,將軍府的千金豈容你如此衝撞!”


    我本欲攔下她那一掌卻不得,隻好欠身賠禮,“王子莫怪,想來你公務繁忙,大可不必顧我。”


    他似乎有些驚訝我識得他,尷尬的點了點頭。


    看他一臉狐疑的樣子,我指了指他腰間的玉佩。


    “姑娘好生聰慧,端莊賢淑,堪當天曆王後。”


    天曆王後?他是天曆唯一的正統繼承人,他是王。


    我聞言不禁紅了臉,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卻已躍上馬,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姑娘如此賢淑,必不會計較奕迴今日冒失,等我事成歸來,再來將軍府賠罪。”


    又對清霖道,“馬夫已傷,我的人已經將他帶去醫治,勞煩姑娘送我未來的妻子迴去。”說完便往城外趕去。


    清霖問道,“你何時有未婚夫了?”


    我看了一眼議論紛紛的人群,對她笑道“今日便有了。”


    “啊?一見鍾情啊?”


    後來清霖說了什麽我已經不大聽得進去了,耳邊一直迴想著那句‘堪當天曆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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