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機會隻有一次,錯過就沒有了。何況想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站住腳跟,並打拚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即便有秦薇,有身邊其他許多人的幫助,顧伯琛這條路依舊走得不容易。直至人到中年,事業穩定過後,顧伯琛才終於有了足夠多的時間可以重迴家庭,可以幫兒子好好地規劃未來。尤其在他每天早上麵對鏡子,看著眼角漸起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時,他忽然開始想把兒子帶迴到身邊,想一家人今後都齊齊整整地在一起。不僅如此。因為淋過雨,因為走過彎路,吃過苦,所以顧伯琛更加希望自己的兒子未來可以走得比他順,走的比他遠。甚至能夠不負所有人的期待,木秀於林,站得比他,也比他的父親更高。可沒想到的是,當年在畢業去留的問題上,他們向來和諧融洽的父子關係竟一夕之間就被打破。他們無數次爆發爭執,互不退讓。顧伯琛不僅是驚訝於顧翌安意氣用事,凜然堅決地忤逆他的意思,留給他一句‘這是你想要的,不是我’。更令他觸動的是,他竟不知從何時起,當初隻過他膝彎的兒子,如今早已遠高於他,一度需要他仰頭才能對視。那一刻,顧伯琛心底驀然湧起一恐慌。從五歲到近二十五歲,除了程序化的問候,以及每年寒暑假僅有的幾天見麵。他空有父親之名,缺席了近二十年,以至於當他有心想改變的時候,竟不知如何以父親的身份自處。哪怕後來在俞銳的成全之下,顧翌安迴到美國,順利進入霍頓大學和霍頓醫療中心。表麵上看,他們依然父慈子孝,還是可以和諧共處,並不會有任何矛盾或分歧。身邊也依舊不乏越來越多的聲音說他有福氣,誇讚他教子有方。可此一時彼一時,顧伯琛聽了卻再無以往的驕傲,隻覺得心酸。不是顧翌安不孝順。恰恰相反,無論多遠多忙,顧翌安每周都會打電話,過年過節也總少不了節日問候,就算不在身邊也能妥帖得照顧到他們夫妻倆的生活。雖然不在一個州生活,但離得也不算太遠,如他所願,年節裏一家人總算可以聚在一起吃頓飯,聊聊天。可他仍舊忍不住常常落寞起來。就算電話不斷,也常有交流,他們好像也隻有程序化的問候,永遠停留在最近忙不忙,工作怎麽樣,諸如這類無用的問候當中。他恍然想起,在顧翌安小的時候,顧景芝曾一度打來電話罵他,說他根本不配當父親。每一次約好時間打電話迴去,顧翌安早早守在電話那頭苦苦等著,可他卻總有各種事情要忙,於是無數次地敷衍推脫。漸漸地,顧翌安一天天長大,不知何時開始,變得不再期待他的電話,不再需要他的問候。如今身份對調,換成他期待兒子的電話。換成他想要走進兒子的生活,走迴兒子身邊,甚至貪心地想要走進兒子的心。可無論試過多少方法,他卻好像總也找不到開口。就像這十年間,他無數次出差到馬裏蘭,總是借口酒店住著不舒服要去顧翌安那裏住,顧翌安細心照顧著,對他的態度卻始終很平淡。像是永遠隔著一層膜,他很想,但每每伸手卻怎麽都無法觸及兒子真實的內心。經年沉屙在前,療愈又豈非朝夕之間。顧伯琛這次不想讓顧翌安迴國,倒真的不是更看重什麽事業,什麽機會。他老了,已經爭不動了。如今唯一的想法,就是想重新找迴他的兒子,彌補他作為父親失職的那幾十年。然而當顧翌安說出那句,他不是不喜歡俞銳,隻是不喜歡和俞銳在一起的我時,顧伯琛耳邊轟然一聲嗡鳴,內心霎時一震,恍如山唿海嘯。顧伯琛無法辯駁,也無從辯駁。他連顧翌安小時候什麽樣,腦海中都隻剩隱隱的輪廓,更別說是後來的顧翌安。何況顧翌安並沒有說錯,無論是對俞銳,還是對自己的親兒子,他連了解都不曾,談何喜歡?!隻是這份不了解的背後,有他無盡的心酸,也有他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那麽荒謬。以前他想成功,想要事業,想牢牢把握住身邊每一次機會,一絲一毫都不想放過。而今他不忙了,有時間了,想要迴歸家庭,想要毫無芥蒂融洽相處的父子關係。他才驚覺,自己早已沒了機會。不是兒子沒給。是他空白的二十年,也是他缺席的二十年,早已橫亙在父子之間,猶如一道無法逾越也跨不過去的鴻溝。顧翌安走後,顧伯琛背著手,如同石雕般站立在沙發前,沉默無言,久久未動。“醒了就別裝了。”不知過了多久,他驀然開口,低沉的嗓音落地在空曠的房間,竟像是含著一絲落寞。於是擱在床邊的手指輕蜷縮了一下,俞銳緩慢睜開眼。看到背影,俞銳眼裏閃過一絲意外。“什麽時候醒的?”顧伯琛這才轉身。“也沒多久。”俞銳含糊道。他其實很早就醒了,在父子倆爭執的時候,在顧翌安說要留在北城的時候。可那會兒他不敢動,連大氣都不敢出。他想要出言提醒,甚至還在顧翌安說話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拉過顧翌安腰側的衣服。顧翌安當時輕捏了捏他的手指,示意他放心,該說的話卻照樣一字沒少。顧伯琛盯著俞銳看了會兒,片刻後他收迴目光,淡聲問了句:“你呢?”“我?”俞銳抬起頭,表情寫著明顯的困惑。“你就不怪我嗎?畢竟當年如果不是我”“與您無關。”顧伯琛話沒說完就被俞銳截斷了。躺著並不方便,俞銳按動遙控器,升起床頭背板,接著又道:“我之前就說過了,是我的問題,與叔叔您無關。您不用往心裏去,就算沒有那個電話,我當年還是會那麽做的。”說這話時,俞銳始終看著顧伯琛,語氣平和鄭重,眼神也是沉靜的,眼波間透著一股讓人無法質疑的真誠。有那麽一瞬間,顧伯琛忽然真的在想,眼前這個孩子,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竟能讓自己的兒子傾心喜歡到如此程度。可想到俞銳裝睡保全他的體麵,想到他剛才偷偷拉勸顧翌安的動作,甚至想到自己的故交舊友紛紛對他讚不絕口。顧伯琛心裏很難不被軟化。他低聲歎息,話鋒突變,問道:“聽力都恢複了嗎?”俞銳怔然一秒,說:“恢複了。”“聽翌安說,你夜裏常說夢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具體什麽時候記不太清了,應該就是第一次聽力缺失過後吧?”“嗯,”顧伯琛點了點頭,“這兩天我讓翌安給你開幾個單子,你再重新檢查一遍,報告和片子出來我先看看,有什麽問題我們再說。”俞銳怔忪兩秒才道出一句:“謝謝叔叔。”顧伯琛擺了下手,眼見輸液瓶裏的液體快要見底,他說:“快輸完了,我出去一趟,順便幫你把護士叫過來。”未及門口,俞銳攥了下手指,直起身,驀地開口:“抱歉叔叔”顧伯琛停在門口。“也許這麽說很自私”頓在這裏,俞銳抬起眼,眼神也不再如從前般麵對顧伯琛時顯得猶疑閃躲。“但這次我不想鬆手了,”俞銳看著他,誠懇道,“我想跟翌哥在一起,以後都不想再跟他分開。”顧伯琛沒出聲。麵對俞銳,他此時的心情尤其複雜。當年他在電話裏以退為進,軟硬兼施,甚至以顧翌安的未來,以顧家對俞家微末的恩惠做要挾,逼迫俞銳放手。如今俞銳以性命換迴自己的親兒子,求得不過是一份成全,他即便不願意,可又如何能說得出拒絕。半晌無言,顧伯琛移開視線,低聲道:“不用抱歉。”他看向門外,筆挺的肩膀緩緩下沉,俞銳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看到他的側臉,以及顧伯琛低垂下去的眼簾。稍許停頓,俞銳聽見他緩聲重複道:“不用抱歉,該說抱歉的,不是你,該說謝謝的,也不是你...”這趟迴國到底有些匆忙。不單是為了看眼俞銳,秦薇迴來的主要目的,還是為了親自帶走俞銳的血樣。上次顧翌安寄迴的血液樣本在運輸過程中被汙染了,送到實驗室才發現完全不能再用。得知俞鐸的事後,秦薇這次不僅連同沈梅英夫婦的血樣都采集了,通過張明山跟俞澤平出麵協調,她還將俞鐸留存在基地醫院的病曆檔案調了過來,準備一起帶迴美國。臨走前,夫妻倆還在病房陪著俞銳吃了一頓營養餐。相比顧伯琛的嚴肅,秦薇顯然要溫和許多。她看過俞銳的照片,吃完飯收了小桌,她坐在床邊拉著俞銳仔細看了好半天,隱隱心疼道:“跟以前比倒沒怎麽變,就是這迴瘦得有點多。”“以前?”俞銳愣了一下。秦薇莞爾一笑,瞥眼旁邊的顧伯琛,小聲對他說:“早在你們讀大學那會兒,翌安就把你的照片給阿姨看過了。”俞銳尷尬地笑了笑。下午的航班,午飯過後就得出發,秦薇起身最後看著他說:“好好養一養,等過段時間我和你叔叔再迴來看你們。”“不用那麽麻煩,”俞銳笑笑說,“您和叔叔平時都挺忙的,還是翌哥迴去看你們方便些。”“不麻煩,”秦薇故作失望,“除非是你不想看到阿姨。”“當然不是。”俞銳立刻說。秦薇笑著拎上包,迴頭發現顧伯琛張望著門口。父子倆都不會低頭,秦薇搖頭一聲輕歎,跟他說:“說是有會要開,估計趕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