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翻篇兒了,俞銳依然不太喜歡這個人,不僅是麵子上過不去,心裏也較著勁兒,老覺得膈應。所以後來幾次在醫大遇到顧翌安,俞銳雖然不至於再去挑釁,臉上卻沒什麽表情,甚至連看都沒多看一眼。本質上俞銳和顧翌安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彼此性格也天差地別,一個溫和,一個尖銳,何況初識印象無論從誰的角度看,都不算美好。因而,如果沒有後來那場意外的話,他倆甚至可能都不會再有交集。那是距離保衛科事件過後的第三個月,俞銳有一次被趙東硬生生抓到網吧,說是組隊玩遊戲,俞銳卻沒什麽興趣,他剛被班主任拉去競賽班連續幹了半個月苦力,累得隻想閉眼就睡。網吧大廳煙霧繚繞,周圍鍵盤鼠標敲得劈裏啪啦,時不時就能冒出一聲國罵,俞銳就算想睡也睡不著,幹脆戴著耳機坐椅子上看了半下午的紀錄片。顧翌安進來的時候,俞銳已經躺在椅子上睡著了。他兩條腿交疊著蹬在桌上,衛衣兜帽扣在頭頂,嘴巴半張著,哈喇子沿著嘴角往下淌,留下一道白色透明的軌跡。俞銳睡得毫無形象可言,還把過道給堵了。顧翌安登記的機位在裏麵,他側身試了一下,縫隙太窄進不去,隻能拍拍肩膀把人叫醒。前後睡著還不到半小時,俞銳睜眼時眼底都是紅血絲,起床氣全擠在臉上,麵部表情極度不爽。“在這裏也能睡得著?”顧翌安看他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要進去。俞銳還在惺忪狀態,反應都慢半拍,眼睛眨了好幾下才看清對方是誰。他頓時坐起身,拖著凳子往裏一拉,迴了句:“管得著嗎你,我就喜歡到這兒睡,養生。”難得居然沒發脾氣,顧翌安倒是有些意外。他盯著俞銳看了會兒,點點頭又抵著鼻尖很輕地笑了一聲,說:“不僅養生,還養顏,你要不要去照照鏡子?”俞銳扭頭看他,顧翌安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笑著從他身後繞了過去。俞銳微怔兩秒,接著抬手一抹,覺徹底就醒了,癱著張臉一下抽出好幾張濕巾胡亂就往臉上懟。趙東聽他一陣折騰,抽空迴了下頭,看到顧翌安後,趙東摘掉耳機發出一聲驚歎:“我操?那不是顧學長嗎?他也會來網吧?”說著,伸長脖子往裏瞧了瞧,看清對方電腦屏幕後,他又“嘖”了聲:“我說呢,估計是校園網當機了,過來查資料的。”顧翌安打開的網頁都是一些期刊論壇,大部分還是國外的,俞銳也看到了,他問趙東:“你認識?”“廢話,校草兼學神,醫大誰不認識。”趙東邊說邊指揮著隊友作戰,餘光裏發現俞銳竟然關掉紀錄片,重新登陸了遊戲帳號,還臭著張臉作勢要大開殺戒的樣子。他不明所以地瞪著眼睛,忽然間福至心靈:“不是,你上次說的事兒媽,不會就是他吧?”俞銳沒吭聲,行為已經默認了。趙東餘光在兩人身上盤旋幾個來迴,最後撇了下嘴評價說:“你倆這組合...的確有點八字不合的意思。”十多年前網吧還沒那麽高端,裏麵逃學的,混社會的,什麽樣的人都有。遊戲開始沒多久,俞銳旁邊座位的人下機了,重新坐下另一個男的。那人長得尖嘴猴腮,嘴裏叼根煙,從坐下開始就翹著二郎腿一路噴麥飆髒話。俞銳皺著眉頭忍了十分鍾,表情愈發不耐煩,敲鍵盤的手速也越來越快。最後尖嘴男按掉煙,偏頭一句咒罵,口水不偏不倚正好啐到他掛椅子邊的羽絨服上。俞銳垂眼默然地看了兩秒,隨後平靜地推開椅子站起身,摘掉對方耳麥後,他指著自己的衣服,輕抬下巴示意對方道歉。尖嘴男歪著脖子哼氣,他看俞銳模樣頂多就是個初中生,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裏,反而又往羽絨服上啐去一口,一臉‘你能拿我怎麽著’的樣。俞銳散漫地勾起嘴角,冷笑一聲,而後拎起衣服扔尖嘴男桌上:“哥們兒,我說你要不迴去刷刷牙再來,聽你這滿口噴糞的,你聞不到,我這兒還嫌臭呢?”俞銳說話聲音不小,前後幾張桌的人都聽見了,探著頭往這邊看。尖嘴男臉上掛不住,指著俞銳站起來就開始罵:“你他媽誰啊,是不是他媽地欠抽,找打是吧?”趙東聽不下去,‘噌’地一下滑開椅子也要起身,俞銳伸手一把按他肩上,輕搖了搖頭,暗示他不用動手。雖然個子還沒完全長起來,但打架這事兒俞銳熟得很,從小也沒栽過幾次跟頭。趙東也不擔心,俞銳不讓他插手,他就老實坐著不動了。緊接著,俞銳一腳踢開旁邊幾張椅子,衝尖嘴男勾了勾手指:“來,想打我給你打,看看咱倆誰欠抽。”顧翌安一開始都沒注意,這會兒聽見動靜看過來,隨即皺起了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開始吹口哨起哄,氣氛瞬間就烘起來了,尖嘴男咬牙道:“成,看我今天不打得你叫爺爺。”他罵罵咧咧掄拳過來,俞銳側了下身敏捷讓開,拳頭砸到牆上,頓時哢嚓一聲,疼得他眼淚直飆。真打起來後,有人就開始勸架了,那男的吃了虧自然不肯善罷甘休,他換隻手撲上去,俞銳按住他拳頭剛要出手,有個男生不知被誰擠出來,一個趔趄撲向混亂的最中央。不偏不倚地,俞銳那拳過去正正衝向對方後腦勺。左右不到一秒,其他人都沒看清事情到底是怎麽發生的,男生就突然倒地,隨後兩眼一翻四肢抖動,嘴角還不停地吐出白沫。圍觀的人全都被嚇得不輕,俞銳自己也呆住了。反應最快的是顧翌安,他長腿一邁兩步過去蹲到男生旁邊,又扯下俞銳那件外套將袖子塞進對方口中,迅速調整腦袋側偏,跟著撐開眼皮檢查瞳孔和心跳。俞銳站著沒動,臉色開始變得刷白。“不是我啊,你們可都看到了,是他打的,跟我沒關係。”尖嘴男一看這情況立馬撇清關係。顧翌安指揮人群退後,以便留出足夠的空間保證男生唿吸通暢。他看了眼俞銳,衝旁邊傻站著發愣的趙東說:“還愣著幹嘛,趕緊打120啊。”趙東‘哦哦’兩聲,連忙掏出手機。東院離得近,救護車不到十分鍾就來了。臨開車前,急救人員讓跟一個人去醫院。網吧裏沒人認識這個男生,顧翌安問了一圈,隻能說他去。俞銳跟上去說:“我打的人,我去。”顧翌安自是不會反對,但也不可能放他一個小孩兒過去,還是跟著一塊兒去了醫院。男生是急性癲癇發作,人到醫院就被推進了搶救室。因為家屬不在沒人給簽字,接診的醫生跟顧翌安來迴溝通,最後還是顧翌安出去打了個電話,男生才被送進手術室。俞銳全程啥也沒幹,隻能在旁邊跟著。他臉色並不比昏倒的男生好多少,拇指來迴掐著指關節用力,頭也耷拉著,完全沒有了之前囂張的氣焰。剛才男生倒地抽搐的畫麵,對俞銳來說並不陌生。早在五歲那年,俞銳就親眼見過一次。那時候他還在上幼兒園,俞澤平和沈梅英沒空管他,就把他丟給了爺爺俞淮恩。意外發生前,老爺子踩著高腳凳要給他拿東西,結果人沒站穩從凳子上摔下來,腦部撞到床角躺倒在地上,之後就跟那男生一樣,抽搐發抖口吐白沫。俞銳那會兒實在太小了,嚇得連表情都沒有,直愣愣地看著,等俞淮恩都暈過去不動了,他才蹲著身子靠近去叫爺爺。後來是隔壁鄰居聽他一直在喊,感覺不太對勁,跑過來看發現人都快沒氣了,才趕緊打的急救電話。這件事幾乎算是俞銳人生中唯一的一場噩夢。所以,當同樣的畫麵再次出現在眼前,俞銳很難不迴想起當年的場景。十二月已經入冬了,羽絨服被弄髒後,俞銳身上就薄薄的一件套頭衛衣,連旁邊消防門開合間帶起的冷風都擋不住。他蹲在地上,把頭埋得很低,整個人蜷成一團,瑟瑟地發抖。不過也就十五歲,生死對他來說到底是過於沉重了。顧翌安歎息一聲,走到他跟前,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罩在他身上。衣服內側還帶著顧翌安的體溫,一陣熱氣包裹著軀體,瞬間暖烘烘的。俞銳抬起頭看顧翌安。外套脫下後,顧翌安身上是件鴿灰色的毛衣,從脖頸豎起的衣領看,裏麵頂多還有一件白色襯衫。俞銳往後移了下肩,想把外套脫下來還給顧翌安。“穿著吧,我不冷。”顧翌安按住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說:“不用太擔心,醫生剛已經說了,情況還算樂觀。”手掌貼手背的溫度是暖的,熱的。俞銳愣了一下,也沒再堅持,他抿了抿唇,而後低聲說了句:“謝謝。”守了大半宿,男生才轉危為安。離開醫院時天還沒亮,顧翌安不放心讓俞銳一個人,堅持把人送迴家。到單元樓門口時,俞銳脫下外套遞迴給他,眼睛直視著顧翌安,再次道了聲“謝謝”。是意味不明的一聲謝,也沒說謝什麽。顧翌安目送他走進家門,最後淡淡地笑了笑:“還真學會懂禮貌了。”癲癇發作的病因有很多,如果是單純的腦外傷導致癲癇,這件事俞銳無論如何也脫不了關係。但男生腦部並無明顯外傷,反而檢查出腦動脈畸形。不是直接原因,但也不能排除間接影響,這也就讓整個事情變得複雜了許多。男生家長從老家趕過來了解情況,打架的尖嘴男一口咬定事情和他無關,都是俞銳動的手。幸好網吧裝了監控,又有顧翌安作為救命恩人替俞銳說話,對方家長這才沒找到三中去。飯桌上,沈梅英提起這事兒,俞澤平氣得直敲桌子:“十五歲了還混得不成樣子,還亂改別人成績,要不是人家替你說話,等家長鬧到學校,你看你還能不能順利保送大學。”俞銳沉著臉喝湯,眼皮都沒抬一下。俞澤平看他那樣就來氣,飯都沒吃幾口就走了。沈梅英也無奈,但還是好脾氣地勸他:“找個時間去跟人道個歉,順便也去謝謝顧翌安,別這麽不懂事兒。”事實上在這之前,俞銳自己已經偷偷去過一次醫院。他從小到大雖然沒少闖禍,卻沒有一次是躲在別人背後的。他用自己存的壓歲錢把男生的住院費都給結了,本來還想去跟男生還有他父母道個歉的,結果還沒走到病房門口,俞銳迎麵就跟查房的醫生隊伍碰上。領頭的大主任恰好就是那晚主刀的老教授,擦肩而過的時候,俞銳無意中聽到他們對話。其中一位醫生說:“要不是他把您叫過來,這手術我們還真沒法做,要是再多耽誤幾個小時,恐怕人就不是現在這樣了。”“不得不說,那位同學的緊急處理做得真不錯,檢查報告也就看了一眼,判得居然比我們還準。”老教授笑笑說:“別看他年輕,那可是老院長的親孫子,從小玩兒著手術刀長大的。”幾句話說說笑笑的,隊伍很快就拐進下間病房去了,俞銳卻立在原地動也沒動。老院長是誰老教授沒說,也沒人再問,俞銳也不認識幾位老院長,他唯一知道的老院長就是顧景芝。那是一位隻聽名字就能讓他肅然起敬的慈祥老人,也是俞淮恩當初發生意外送到醫院時,風塵仆仆趕來為俞淮恩手術的主刀醫生。顧景芝,顧翌安,毫無來由的猜測,讓俞銳整個人唿吸都凜住了。他左思右想,終究還是大著膽子堵到老教授門口。出來的時候,俞銳靠在醫院走廊冰涼的牆麵上,仰頭發出一聲接一聲的低笑,像是嘲笑自己,又像是嘲笑命運的捉弄。原來教務處的狹路相逢,並不是他和顧翌安最初的相遇,而是一場無人知曉的別後重逢。第12章 初識十五歲以前,如果有人告訴俞銳,他以後會成為一名醫生,俞銳八成會當他是在放屁扯淡。因為在這之前,俞銳對醫院可以說是排斥和抗拒的。大部分人對於六歲以前的記憶並不深刻,但對俞銳來說並不是。俞淮恩摔倒的那一晚,鄰居刺耳的尖叫聲,救護車疾馳唿嘯的嗡鳴聲,醫院走廊來迴奔走的腳步聲,以及手術室門口彌漫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成了他揮之不去的惡夢。當時所有人都守在手術室門口,沒人注意到俞銳,他也不敢跟上去看,最後自己跑出去爬上頂層天台,一個人躲起來掉眼淚。鐵門被推開的時候,他淚眼朦朧看過去,以為會是沈梅英或者誰過來找他,沒想到卻是個看起來比他稍大些的陌生男孩兒。其實,俞銳偷偷上來的時候,剛好在樓梯口撞到顧翌安,還把什麽盒子給撞翻了。顧翌安看他抱著一個汽車模型往樓上跑,不太放心就跟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