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歇一歇吧。我們快要啟程了,這裏很不安全。”全村最年長的老人站在西蒙斯的麵前,淚流滿麵地勸著“這就是戰爭,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是沒有辦法的!想明白些吧……畢竟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啊!”


    西蒙斯不說話,隻是把鏟子深深插進土裏,把那第五個簡陋的墳墓挖的大了一些,他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像是一頭快渴死的牛那樣喘著粗氣,手上一秒也不停歇地揮舞著那柄鏟子。他的腰間插上了那柄祖傳的古劍,背後背上一麵從老倉庫裏找到的、生了蛀蟲的圓盾。


    四具屍體,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地上,按照斯瓦迪亞人的習俗,用破舊的衣服遮住臉。而那血液已經凝固,把那白色的亞麻布染得紫紅可怖,西蒙斯人生僅有的四個親人像是被宰了的閹雞一樣,放幹了血,毫無尊嚴地死在地上。


    西蒙斯在庫吉特——斯瓦迪亞邊界長大,得益於庫吉特和維吉亞人的戰爭,那裏一直是安詳的代名詞。那些來去無影的草原的庫吉特響馬,忌憚帝國的實力,不敢輕易越界。


    身為一個無父無母、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他的前半生隻有古劍和馳聘,他一直像是草原的最無拘無束的野馬那樣,瀟灑地生存著。雖然是斯瓦迪亞人,但他和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並沒有過強的民族榮譽感或者歸宿感,他隻知道自己的國度無比強大,那就足夠了。


    但在隨後的十幾年裏,他走上了一條風格迥異的道路。西蒙斯一瘸一拐地離開沙場,來到了陌生的北方農田上,看著那些農夫日複一日乏味地耕種,看著那些農婦無聊地為孩子做衣衫。


    西蒙斯天亮就要起床,夜幕降臨就要睡覺。再也沒有林間的冷箭,再也沒有行軍的冷飯,每天晚上出去轉一圈,像是拔草一樣處理處理村裏村外的那點屁事,迴家就有媳婦做的、熱騰騰的飯吃……這種生活,對於他來說,真的很鬱悶。


    剛開始的時候,西蒙斯並不能理解,這些平凡的人是如何按捺住心中的衝動,變得如此麻木不堪。也不能理解,那些人究竟懷抱著怎樣的信仰,去度過他們平淡的生活。


    以至於每次在和妻子交流時,他都盡量少說或不說、做手勢,怕自己會變得麻木不堪,失去了那顆狂野的心。他把自己的武器掛在腰間,出門腰背挺直,哪怕是去殺豬也力求幹淨利落。


    而他的妻子當年還是可憐的小丫頭,被嚇得服服帖帖的,既害怕西蒙斯,害怕他會不會用腰間的古劍教訓她,害怕他吃不順口而罵她,害怕他突然看上了別的女人而拋棄了她。


    又像是小貓一樣粘著他,喜歡聽他講他自己和那些遊俠的故事,喜歡他溫柔的時候用胡茬蹭自己光滑的臉蛋,喜歡他那種深思時成熟可愛的大男人氣派。


    西蒙斯雖然年輕,但對於克溫村的老老少少而言,是一個傳奇。他辨別野獸的足跡,像是吃飯那樣簡單,對付那些欺軟怕硬的稅務官的熟練程度,不比耍劍差多少。


    甚至連如何建房子、圍柵欄、閹豬閹牛,西蒙斯都一清二楚。村民們象神一樣崇拜著他,老人們用他的故事教育了一帶克溫村兒童。對於克溫村人來說,西蒙斯就是一片天。


    那個可愛的小丫頭和他比起來,就像是主子和女仆,自卑地抬不起頭來,但她又為有這樣一個丈夫而驕傲。每一次親吻,都會讓小丫頭甜甜蜜蜜地自我陶醉上一天,每晚必須看到西蒙斯那古銅色的硬朗麵龐陷入沉睡,才能進入夢鄉。


    對於她來說,西蒙斯就是他的世界。


    然而西蒙斯居然是在結婚三個月後,才記住了妻子那並不浪漫的名字:米莉。在斯瓦迪亞北海岸,和稻草一樣常見。所以他的妻子,準確來說,是叫做:“西蒙斯家的米莉。”


    現在西蒙斯已經四十了,他的米莉也已經三十七歲,也永遠的三十七歲了。


    這個不再年輕的遊俠撐著鐵鍬,喘了口氣,對老人說道:“你們直接去庫林堡,然後休整一下,不要停留,那裏是危險區,直接去薩格斯,很快會有大批難民撤退到內地,你們跟著,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我腿腳不方便,會拖累你們的。”


    “天啊,你要留在這裏嗎?”老人瞠目結舌地問道“不要做傻事……”


    西蒙斯看著慌亂地收拾家當的村民,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衣領:“我不會留在這裏,但也不會去逃難。”


    “那你要去哪兒?”老人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滿臉懇切痛苦狀“不要發瘋了,我們需要你的指引……你必須指引我們!”


    西蒙斯冷漠地看著老人,咳嗽了兩聲,用鐵鍬指著米莉:“那麽,就像你們向諾德人指引他們那樣?抱歉,我不欠你們任何人的,這是戰爭年代,你們要學會適應。”


    “孩子……克溫村對不起你。我們都是凡人,都害怕死亡,都需要幫助。我活了六十年,不曾離開克溫村,不曾離開我的土地和耕牛。”誠實的老人哽咽著“但是我不得不離開,我的第六個兒子去了提哈,走上了戰場,他的五個哥哥都死了,我想多活一陣子,興許,興許我還能看到他……對不起,我們自私了,但……我們,我們真的沒有辦法。”


    西蒙斯歎了口氣,他不知道怎麽為難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這場戰爭讓他們都失去了親人。他搖了搖頭,繼續動手挖起坑來。


    “你要去哪裏?做什麽?”老人擦了擦淚水,打起精神來問道“讓你見笑了,一個老不死的,和你在這兒擠貓尿。”


    “去提哈。”西蒙斯看著老人,指著自己的古劍,一字一頓地說道“去為我的米莉,為我的孩子,為我的家庭,去複仇!”


    當年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裏,西蒙斯的第一個女兒降生到人世間的時候,西蒙斯抱著她,那種血脈相連的幸福感,讓他刹那間淚如雨下。他在麵色蒼白的妻子額頭上印下一吻,用最真摯的聲音對他說:謝謝。


    也是從那時開始,他明白那些農夫農夫,為何心甘情願地在土地上耕種一輩子,忍受盤剝和窮苦。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勞作、延續,本就是平凡而又偉大的。他們沒有選擇的權利,卻讓這一成不變的生活,盡可能充滿著幸福。


    或許是為了家人的笑顏,或許是為了生命的延續,在這冰冷的卡拉迪亞北方,西蒙斯的麵孔融化了。


    他放下了自己的古劍,把他和戰鬥的迴憶一起掛在牆上,彎下腰來和農民一起觀察作物的收成。


    他每天都去抱著自己可愛的妻子和孩子們,在結實的小木屋裏,嘻嘻哈哈地講各式各樣的故事和笑話,當一個天天‘欺負欺負’妻子的模範丈夫,但一個賣萌、做牛做馬的笨‘叭叭’。


    那是最幸福的日子,西蒙斯以一個斯瓦迪亞農夫的身份,享受到無與倫比的天倫之樂。沒有一個民族能在卡拉迪亞享有這般生活。即便富庶的羅多克人,也要蒙受城邦衝突帶來的不幸與戰火。


    上天待西蒙斯不薄,年少時有自由自在的瀟灑,年長些有完美的家庭,西蒙斯一隻驕傲地很,他雖然不說,但他一直在想:“這就是斯瓦迪亞人應該享有的生活!”


    現在,這種生活被諾德人砸了個稀巴爛。他們殺了西蒙斯的所有親人,把他的房子燒成白地,拿走了三分之二的糧食,殺掉了七八個重勞動力。剩下的人驚慌失措、嚎啕痛哭。


    短短半天的功夫,西蒙斯就從天堂跌落到了地獄,一無所有。


    也不能這麽說……老人發現西蒙斯的後背挺得筆直,就像是這個人年輕時候剛來的那樣子,保持著時刻準備拔出劍的姿勢。


    老人搖頭歎息著,問道:“真的打算好了?這是一條艱難的路,你已經不再年輕了,身體也不是健全的。諾德人很多,很兇,你很有可能會死。”


    “我們如果不去反抗,整個斯瓦迪亞就會變成這個德行。”西蒙斯麵無表情地抱起他的兒子,慢慢放進坑裏“我們所有人的孩子,都會被刀劍丈量身高後處決,我們的民族將無法延續。”


    老人苦笑著:“那是領主們和國王應該操心的事……我們做不了什麽,何況你已經四十了,也殘廢了,去找條活路吧……”


    “我不再年輕了,但還沒有老到不能為自己挺身而出的程度。”西蒙斯邊說著邊把妻子和女兒放進旁邊的墳墓裏“我殘廢了,但我還懂得如何戰鬥,如何保衛我的家園。”


    西蒙斯累得坐在地上,看著四具在此處的永遠安眠的屍體,手輕輕顫抖著,摸了摸胸口,艱難地比出一個十字架,默默做起禱告來。


    “這太瘋狂了……”老人走開了,他不明白西蒙斯為何這麽做,但卻不敢去指手畫腳“太瘋狂了,太瘋狂了……”


    老遊俠掙紮著,又站了起來,一鏟又一鏟地把自己的孩子和妻子用冰冷的土壤埋葬。每揮動一次鐵鍬,他的眼角就濕潤幾分,仿佛那土地和他的十指相連,每一次都會讓他痛不欲生。


    等一切完事,他叉著腰,許久沒有說話。


    過了半晌,西蒙斯對著老人的背影囂張地大聲喊道:“瘋狂個屁!如果我們不去把諾德人的臉打腫,他們就永遠不知道,什麽是斯瓦迪亞!我們還會去埋葬米莉,去埋葬無數個米莉!我們的孩子還是會死,會死去無數的孩子!”


    說罷,他把鏟子扔進那第五個空蕩蕩的墳墓裏,頭也不迴地走了。那些年輕人迷茫地看著這個背著圓盾、腰掛古劍的男人慢慢離開,驚訝地問道:“村長,您去哪裏?”


    “去斯瓦迪亞!”西蒙斯頭不迴地說道“去斯瓦迪亞!”


    “看著吧,少年人。”老人渾濁的雙眼緊緊盯著地平線“如果有一天,你們有幸重返和平,要記得,是這些瘋子救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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