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迴頭,知道自己不能迴頭,但他能從前方椅子旁的茶幾上,擺放著的銅碗看見她的倒影。


    她還沒爬起,拉蘇已走到她身邊,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往前拖行,拖到他身前,強迫她看著他。


    因為疼痛,淚水不自覺湧出,她痛苦的喘著氣,淚眼模糊的看著他。


    這一刹,他突然無法唿吸,他能感覺到她吐出的氣息,感覺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甚至能感覺到她的痛爬上了他的皮膚,鑽進了他的胸口,狠狠的、狠狠的扭絞著他無良的心。


    拉蘇冷聲再次開了口。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好好看清楚了,是不是他把你從奴隸營裏放出來的?是不是他帶著你到輜重營,教你躲進糧車裏?讓你混進殿兵隊?”連串的間題,隻說明了一件事,拉蘇要他死。


    拉蘇會打到她說出他想要聽的才罷手,就算他沒做,拉蘇也會要她贓他。


    她唇微顫,臉上血色盡失,因為胸口疼痛而喘不過氣來,淚水串串迸出她的眼眶,滑落她的臉頰,在她肮髒的臉上衝刷出蒼白的淚河。


    “不……不是……”


    那微弱的氣息,吐在他臉上,他能看見她眼裏冷血的自己,能看見那個為求自保、為求生存,不讓自己有任何情緒的怪物。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他不知道她為什麽不說,他是個冷血無情的怪物、自私自利的王八蛋,她明明曉得他死不足惜--他不會救她,不會幫她,就算她為他說謊,他也會讓她去死!


    他就是這樣活下來的,看著旁邊的人去死!


    但她依然吐出了那兩個字。


    不是一


    一時間,有些耳鳴,她微弱的聲音,如雷響,轟進腦海。


    “你說什麽?”拉蘇額冒青筋,用力抓緊了她的頭發,讓她整個頭都仰起,僨怒再間:“再說一次?”她痛得喊出聲來,淚流滿麵,卻仍顫聲堅持著。


    “不是他……不是……你再間一百遍也一樣……我不是他的奴隸……不是他營裏的人……我不認識他……”她被拉開了,被得不到想要答案的拉蘇抓著去撞旁邊那結實的桌案。


    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可以聽見她驚恐的喘息。


    她死定了。


    他知道,她也曉得。


    她不想死,她很害怕,他能看見,看見她的恐懼與害怕,卻也能看見她的勇敢與堅強。她沒有奢望他救她,她伸手抽出藏在胸口的匕首,在被抓甩到桌案前時奮力轉身,攻擊了那個抓著她頭發的拉蘇。


    不曽想到這拖進營帳來時,已被揍得奄奄一息的奴隸身上竟藏著武器,拉蘇嚇了一跳,沒來得及完全閃過,臉上瞬間被劃出了一道血痕。


    這一刀讓拉蘇咆哮出聲,抽出腰間大刀朝她砍去。


    她拿著那短小的匕首,試圖架擋,但每個人都知道,她擋不住的,兩人的力量和兵器都相差的太過懸殊,她會被一刀劈砍開來,死在當場。


    幫她太蠢、太儍,隻會讓兩人都被擊斃在這。要想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事,要想救她是不可能的事。隻要還有腦袋的人,就該知道繼續保持安靜,繼續跪在原地。他不是蒙古人,但他很會打仗,那是他唯一擅長的事,軍隊裏每個人都知道他有多擅長戰爭這件事,而且他夠聽話。


    他是阿朗騰,是野獸,但他是被他們養大的野獸,他已經被馴養。


    隻要他讓事情發生,讓事倩過去,別的部族的將軍會趕來保他,他們樂意看到這趾高氣昂的拉蘇受挫,甚至樂意接收他這名猛將,然後他就能迴去繼續當他的百夫長,過他的日子。


    反正她遲早會死,是人都會死--


    她死定了--


    繡夜知道,她不曉得的是,自己為何要為他說謊。


    她恨那個男人,但她也不想讓他因她而死。


    那可惡的前鋒將軍被她劃傷了臉,雖然因此鬆開了她的發,卻也抽出了他的刀,銀光一閃,大刀當頭而來,她舉起匕首架擋。


    刀刃相交,她雖然握緊了匕首,卻仍因氣力不敵而敗退,幾乎在瞬間她手”的刀刃就滑了開來,大刀銀刃削去她額邊一綹黑發,擦過她的耳朵,砍向她的肩頭一她會死在這裏,她知道。


    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隻大掌從後而來,握住了她抓握著匕首的手,幫助她將那把大刀在轉瞬間推了迴去,旋即往旁推送了半圈,雙刃因為快速而大力的摩擦出刺眼的火花,她甚至能聞到和在鍛造金屬時相同的火氣味。


    幾乎在同時,碩大的拳頭從另一側竄出,狠狠揍了眼前那王八蛋一拳,她能聽見拳頭敲打頭骨的聲音,看見那家夥的眼珠子暴凸了一下,幾乎要被揍出眼眶。


    那殘忍的將軍並未因此退縮,反而大吼著反轉刀柄,又朝她腰間砍來。


    身後的男人緊緊抓著她的手,旋轉手腕,反手再次架擋,旋轉,又一次把大刀轉了開,然後同時抬腳擋住對方朝她掃來的一腿。


    跟著,在她還來不及眨眼的時候,他不知怎地將兩根手指戳進那家夥的左眼,挖出了那家夥的眼珠,那圓滾滾的眼珠騰空飛過她眼前,讓她差點吐了出來,他卻趁那人慘叫時,奪去了那將軍手上的大刀將其橫架在他脖子上,並從她身後到了那將軍的身後,挾持了他,冷聲大喝。


    “通通不許動!誰敢動,我就宰了拉蘇!”


    所有的一切,隻發生在一瞬間,她看見圓帳裏所有士兵都拔出了刀,但沒有人來得及上前。他這一喊,更是讓帳裏的所有人瞬間僵住。


    這個變化,太過突然。


    沒人想過他會叛,沒人想到他竟然在如此不利的狀況下,還敢動手。


    他不該動,不能動,但他動了。


    他的手指還插在將軍那血淋淋的眼眶”,鮮紅的血,從那家夥血紅的眼眶裏汩汩流了出來。她能看見那將軍的眼珠子,帶著血絲躺在雪白的地毯上。


    “阿朗騰,你好大的膽!你瘋一”


    將軍僨怒的痛罵還沒罵完,他用力一勾在他眼眶裏的兩根手指,立時讓他痛得改口悶哼。


    他沒理會那家夥,隻看著她,張嘴道。


    “過來。”


    她死白著臉,沒有多想,跛著腳走到他身側,舉著那把匕首,戒備的看著其他人。


    帳裏的衛士,個個臉色蒼白,門外的守衛也持刀衝了進來,見狀當場儍眼。


    他環顧那些士兵,用最冷酷的聲音宣告。


    “既然在這營裏,想必你們都知道,拉蘇是大汗的小舅子,他要是死了,你們誰也別想活下去。聽好了,我要從這裏出去,誰要敢攔我,我削掉拉蘇的鼻子,誰要敢舉刀、放箭,我就去了他的耳朵,然後是左手、右手、胳臂、雙腿--”拉蘇痛得冷汗直冒,迴過氣來之後,忍不住又道:“外頭有數萬大軍,我還有五千鐵騎,你逃不出去的。”他緊盯著前方所有的人,邊狠扯那家夥的眼眶,說:“將軍,如果我是你,就會懂得識時務。你知道我現在就算是死,也能拉你墊背吧?你要是配合點,就隻會丟隻眼睛,而不是一條小命。現在,叫所有人退下,退出帳門外,否則我先割了你的舌頭。”拉蘇咬牙忍痛,一開始還不肯,但阿朗騰扣緊插在他眼窩裏的手指頭,讓那家夥臉孔扭曲,痛得立刻開口咆哮。


    “退一^部退下--”


    所有衛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能陸續退了出去。


    當最後一名士兵退到帳外,他挾持著拉蘇,大步往前,她一拐一拐的跟上,卻見他一腳踹翻了圓帳正”央的火爐,爐火倒地,瞬間吞噬著雪白的羊毛地毯,火速延燒了起來。


    “你個天殺的畜一”


    他沒讓拉蘇罵完,隻反手以刀柄敲昏了他,將那昏迷家夥身上貼身的金絲戰甲扒了下來,扔給她。


    “套上。”


    她沒時間思考,她知道情況危急,她將它套上,卻見他不往大門走,反而轉身兩個大步跑上了拉蘇的高台,站上了寬椅,大刀連著揮砍,將後頭靠近頂端的帳幕砍出一道出口,迴頭朝她伸手。


    “我們得立刻出去。”


    她上前把手給他,讓他幫著她爬上篷頂。外頭的軍隊騷動著,但都往圓帳前方大門那兒集結。天色已經有點暗了,沒人注意到她在篷頂邊縲。


    可就算如此,她清楚兩人隻要一下地,就會立刻被逮到,她可以看到無數座圓帳在附近,她將頭縮迴去。


    “你--”以為她害怕,他才剛要說話,她打斷他。


    她踩著他的肩頭,匆匆道:“去把掛那邊牆上的弓和箭袋給我。”不用她解釋,她才剛說到弓,他已經領悟過來,立刻放她下來,轉身跑去拿弓和箭,她則忙著扯下寬椅後那裝飾用的拉蘇旌旗,拿刀將其斬劃開來,然後把油壺裏的油全倒了上去。


    這之間,她忍不住頻頻看向門口,害怕有人會衝進來,但顯然他們都忌憚拉蘇會因此受傷,而能夠下決定的人還沒趕到。


    他順手扯下一塊著了火的氈毯迴來,她接過弓箭,他將每一支箭都插穿了一塊油布,點燃了火才交給她,她則再次踩著他的肩頭,上了那破掉的篷頂,將火箭射出,兩人合作無間,瞬間點燃了遠近方向都不相同的八座圓帳。


    火一起,人就亂。


    更亂。


    她這才將長弓斜掛在身上,抓著他給的一筒箭隨手係在腰上,在混亂”翻爬過架設帳篷的柳條枝架和厚氈布,圓帳很高,她幾乎是摔跌到草地上的,還沒站好,他已經帶著那將軍跳了下來,伸手扶了她一把,跟著帶頭往左邊跑去,那圼不是出口的方向,但她別無選擇,隻能跟著他。


    即便肩上還扛著那昏迷的將軍,他的速度依然比她快很多,他飛快衝到一座帳篷前,在眨眼間解決了那伸長了脖子,朝前方張望,想知道出了什麽事的兩名守衛,然後杠著那將軍,將那兩人也拖進篷子裏。


    她跟著衝進去,在門簾內喘氣,她正想提si他,躲在另一座圓帳並不能解決間題,然後才發現這座帳篷不是昔通圓帳,裏麵堆滿了木箱,他已經橇開了兩隻木箱,她還沒看清,已經先聞到那硫磺與硝石的味道,不禁愣了一愣,瞬間領悟木箱圼裝的不是別的物品,是火藥。


    老天,把火藥放得離前軍主帳那麽近?這些家夥真的是蠢到了極點!


    她簡直不敢相信,但那確實是火藥,他將那些火藥翻了出來,而她猜她知道他想做什麽。


    她立刻上前幫忙,熟練的把引信裝了上去。


    他裝了一麻袋,把拉蘇那把鋒利的刀給了她:“把刀架拉蘇脖子上,我得去弄馬,你在這裏等,誰要進來,就削掉拉蘇的耳朵,叫他滾出去。”她握緊了刀,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已經剝下其”一名守衛的靴子穿上,拾起那守衛的刀,跑了出去。


    因為別無選擇,她隻能抓起那被丟在地上的拉蘇,把刀架在那家夥脖子上,不隻因為害怕有人闖進來,更擔心這家夥隨時會醒過來。


    時間緩緩流逝,她可以聽見外頭的騷動,聽見人喊馬嘶。


    胸”的心跳,一聲大過一聲;手心裏的汗水,浸濕了刀柄。


    帳外有火光閃爍,內裏卻黯淡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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