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想要的,爹跟娘留下的銀子,剛剛不是在收拾嗎?我都看見了。那些全部都給你,姐姐一文錢都不拿,這樣夠不夠?」


    她姐姐身段真的夠軟,不但跪了這麽久,這會兒還彎下身子要向她磕頭,哭著說:「有雨,你是我的親妹子,這世上我們隻剩下彼此了,你要是不幫我,我真的不如、不如就在這兒一頭撞死算了——」


    這真的不是一場噩夢嗎?夏有雨不斷不斷地這樣想著。


    如果真是,她為什麽還不醒來?


    混亂之際,隻有帳房緊迫的工作,讓夏有雨有暫時逃脫,可以喘口氣的感覺。所以這段時間以來,就算是二把手接過了,她還是一直在帳房幫忙。


    眾人這才發現,就算夏先生以前沒教她,她成天耳濡目染,加上自己偷偷用功,也學了八九成功夫。


    「雨丫頭,朱家的帳你看過了嗎?」大少爺這會兒非常倚重她,有什麽問題也會直接找她幫忙想法子了,「先前不是帶你去朱家對過一次帳,你有印象沒有?」


    「有的,有雨都記在腦子裏——」


    大少爺明顯鬆了口氣,「那太好了,下午你跑一趟朱家可好?我真的分不開身,他們又急著要這份帳,你既然先前幫忙過,那就你去吧。朱家的帳房姓馮,你上迴也見過,他人很銳利,小心點應付。」


    「是,有雨知道了。」


    來到朱家,她被奉為上賓。有些受寵若驚的夏有雨連忙推辭,不過下人笑道:「是馮先生特別交代的,夏姑娘就別客氣了。」


    馮先生本人倒是沒這麽多禮,就事論事,把一些很麻煩瑣碎的帳都丟給她處理。


    夏有雨捺著性子認真工作,一直到夜幕低垂,還沒打算休息。


    「差不多了吧?手腳快一點。」馮先生晃進來對她說:「這點事情就搞這麽久,要等你忙完再吃飯,全天下都餓死了。」


    「已經做完了,核對的結果在這兒。」夏有雨溫順地迴答。


    「啊,還真的做完了。趕著迴府吃飯嗎?不用怕,我們朱家也不會餓著你的。等會兒馬上開飯。」馮先生超故意的,明明不是壞心,但嘴巴就是壞。


    夏有雨並不介意——她此刻什麽都不大介意了——隻是慘慘一笑。


    「倒也不是趕著迴去」她喃喃說。想到言府目前的狀況,應該說她自己身在言府的狀況,腳步就沉重了起來。


    馮先生沒說什麽,隻是銳利地觀察著她的臉色。


    半晌,才輕描淡寫說:「這麽不想迴去,那就留下來吧。」


    「嗯?」夏有雨沒聽懂,睜大眼望著神色莫測高深的馮先生。


    「我說,要不要留下來?」他翻了翻整理得一絲不苟的帳冊,「你手腳不算太慢,又很聽話不大迴嘴,我應該可以讓你幫忙。」


    姿態擺得很高,口氣又無比討厭,但夏有雨還是聽出了他的本意。


    「馮先生……是想要我來幫忙的意思?」


    「當然不是。」立刻被否認,「我啊,隻是覺得,應該可以讓你有這個機會服務我。」


    夏有雨被搞胡塗了,這人說話真的好奇怪呀。


    馮先生斜眼看她,「怎麽這麽笨?我是給你天大的恩惠哪。一年五十兩,怎麽樣?」


    她的心,突然像是死了好一陣子,又突然活過來似的。


    「馮先生是說真的嗎?」嗓音都發著抖。


    「你是覺得我在信口開河?」有人不悅了,「我馮瀟說一是一,從不隨便胡扯的,你要是不想來,大可直接說了。」


    「不不不!當然不是!」夏有雨大驚,連忙解釋,「隻是,有雨不過是個丫頭,而且在言府——」


    「你在言府,近來處境不怎麽妙吧,何必留戀呢。」馮瀟直率地說,銳利言語像一把刀刺進她胸口,「我是覺得你還勉強堪用,給你個機會,你自己用那不大靈光的腦袋想想去。」


    她默默看著眼前的陌生人。


    隻見過幾次麵,為什麽在這種時候會願意伸出援手呢?而她最親近的人,不是離她而去,就是突然變了一個樣子,讓她都不認識了。


    而那個心底最想親近廝守的人,卻不能靠近。


    這一切,是都要怪命運嗎?


    那天夜裏,迴言府的路上,她獨自坐在朱家派的送她迴去的車裏,一路都在哭。


    這段円子以來的眼淚,都像是要一次出清一樣,一顆顆一直落下來,沒有停過。


    她哭得那麽傷心,到下車時,眼睛都腫了。


    送她迴來的朱家家仆伺候她下了車,忍不住勸她:「夏姑娘別難過了,再壞的日子都會過去的。」


    「是,謝謝這位大哥——」她哽咽著道謝。


    「你還年輕,什麽挺不過去呢?而且跟你爹一樣可以做帳房,這不是挺行的嗎?你爹一定很驕傲的。」


    是這樣就好了。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那一夜之後,夏有雨確認了去向。


    她也就不哭了。


    因為哭要耗費好多好多力氣,一點兒也不劃算啊。


    她是會算帳的人,這點利益得失,怎麽可能看不清楚呢。


    幾天之後,當言至衡來到他母親麵前,發現花廳裏夏有雨也在時,心裏隻覺得有些困惑和訝異。


    而等他聽了母親說的話之後,他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了。「等等,娘,您說什麽?」


    俊眉皺得像是打結,「可以再說一迴嗎?」


    「怎麽不好好聽著呢?」言夫人輕斥,卻是滿臉的笑意,「我說,雨丫頭真是貼心又懂事;專程為了夏先生的後事來道謝,還說二少爺特別照顧,在離開前一定要親口謝你呢。」


    離開?


    一定是聽錯了。前些天夜裏還依偎在自己懷中,柔順得令人心疼的人兒,跟此刻站在他母親身邊,一臉淡漠的夏有雨,真是同一個人嗎?


    為什麽一個字也沒對他說?「離開?上哪兒去?」


    他娘明知他的心意,語氣卻更愉悅了,「這個雨丫頭真有本事,朱家來討人了呢,說是帳房想用她。一年啊,要出五十兩銀子聘她當幫手呢。」


    後頭他沒聽進去了,隻注意到五十兩這句話。確實是钜款。


    言至衡的心沉了沉,嘴巴卻還在掙紮,不饒人,「有這等好事?」


    「真是好哪,以後跟朱家做生意,有我們的人在,雙方都方便。」言夫人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一個燙手山芋居然就這樣主動解決掉,她先前為了兒子白的頭發都可以黑迴來了。


    「朱家生意越做越好,被朝廷重用,還要舉家遷到京城去呢,雨丫頭要送夏先生牌位迴老家,與他們上京還正好順路。聽說京城裏皇上還禦賜了宅子。雨丫頭,你可以上京去開眼界了,可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站在夫人身邊的人兒始終沒有開口,也沒有抬頭。一身灰藍色的衫子讓她十分黯淡,鬢邊別的白花非常顯眼。


    言至衡看了,又是憐愛,又是慍怒——這個丫頭,又在搞什麽鬼,起什麽亂七八糟的心思了?


    「別說笑了,我們言府自己的人,哪兒需要上別地方去當幫手?」言至衡一口就反對,「何況,再來我會娶——」


    「這可是她出頭的機會,難道你要雨丫頭在這兒當小婢一輩子嗎?」言夫人立刻打斷兒子,不讓他說下去。


    「我是說,我要娶——」


    「人家夏先生才剛過世,雨丫頭在戴重孝,你就口口聲聲娶啊娶的,這像話嗎?」言夫人動氣了。


    「夫人,少爺,一直以來,多謝對我們的照顧了。」夏有雨這才終於幽幽開口。


    言至衡望著她,簡潔地說:「不行,我不許你去。要服喪也不用走。」


    「有雨要送爹迴郷.而且,已經答應了朱家的。」


    「那又怎麽樣?我不信他們敢來搶我言至衡要的人。」


    這人要霸道起來,確實就是這麽不顧一切的霸道。


    但她這一迴沒辦法順著他了。


    「少爺,府裏能服侍您的人很多。」她很有耐性地提醒,「有雨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少爺身邊,何況,有雨並不是言府的家生丫頭,沒有賣身契的。」


    也就是說,隻要她想走,是隨時可以走的。


    這言至衡知道,他隻是沒想到,她居然真的要走。


    雖然她從來不是百依百順的姑娘,但鬥鬥嘴是一迴事,這會兒堅持起來,完全激怒了言至衡。


    「是嗎?五十兩銀子真的這麽有用?」言至衡怒極反笑,扯起嘴角,露出嘲謔笑意,但眼神卻是冰冷的。「是說,誰出錢都能買得了你嗎?那麽我出五百兩可好?買你十年,夠不夠?」


    「衡兒。」臉色不好看的言夫人出聲製止,「別這麽說話。你們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同兄妹,現下都要分開了,你不能開開心心地送走雨丫頭嗎?要這樣使性子說難聽話?」


    情同兄妹。好一個情同兄妹。


    他娘為什麽不幹脆把銀調羹直接插進他胸口,把裏頭的心挖出來算了。


    啊,不用,因為已經被夏有雨硬生生地徒手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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