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穀四時分明,每個季節都很獨特。春風,夏雨,秋霜,冬雪,族人偶爾外出采買雜物,總是帶迴關於七國的消息。


    春,清明,憲國君主薨逝,世子司徒縉即位,娶了寧國公主為後,據說夫婦和睦,很是恩愛。


    秋,霜降,天子駕崩。


    宸國兵強馬壯,攻占容國後,繼續擴張,短短一年,吞並安、定兩國。


    第二年,憲國軍隊進駐寧國,聯合宣國,共同對抗宸國。


    兵荒馬亂,餓殍遍野。


    我偶然出穀,流民成百上千,像失群的蜂蟻,漫無目的,四處遷徙。他們對人間、對神明、對天子充滿憎恨,希望戰事早些過去,過上安定平和的生活。


    羲和說,神之所以離開人間,是因為洞悉一切,唯獨無法洞悉人心。人族的力量不斷壯大,對曾經統治大地的神,越來越難以容忍。總有一天,巫祝、靈女、祭司,神在人間的這些遺脈會慢慢消逝,哪怕在洪荒時代,他們曾經是人族最勇敢的戰士。


    他好像還問過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迴三重天。


    我當時心不在焉,聽的並不真切;我也不願意做神仙,孤獨的活上幾千年,有什麽意思。


    宸國與憲國的大戰終於拉開帷幕,幾經寒暑,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天地間充溢著磅礴的肅殺之氣。最終憲國兵敗,數十萬降兵,被蒙離坑殺在戰場上。


    姬嬴一統天下,改國號亓。


    又三年,人間的一切重迴正軌,當我以為夏穀已經被世人遺忘,卻有一隊人馬遠道而來,被困在穀口的亂石陣中。


    他們在陣中大喊,自稱是蒙離的部下,持皇帝詔令,請夏穀後人入宮,任亓國的大祭司。


    詔令上,並未寫我的名字。可我是夏穀唯一的靈女,若說術法和靈力,無人能出我之右。長老們商議半天,決定由我出任。


    歲月如流水,匆匆十載,曾經的宸國王宮,成了大亓皇宮。而再度見到姬嬴,是在禦殿,威嚴赫赫,眾臣班列,伏惟朝拜。十二毓垂珠後的容顏越發沉靜穩重,那一雙眼睛仿佛幽深的潭,望不穿,猜不透。


    太監宣讀詔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夏穀靈女,天意所鍾,封為亓國大祭司,領星宿占卜之職,曉諭天下,欽此。


    我戴著麵紗,依夏穀的禮儀微微垂首,“謝皇上。”


    大約早已接到消息,知我這位故人到來,蒙離下了朝,就等候在路邊的風亭內。


    “多年不見,阿蕪風采依舊,我卻蒼蒼老矣。”蒙離歎道。


    “蒙將軍好。”隔著一丈遠,我站定,天下已安,他身上的殺戮之氣卻越來越重。


    許是察覺到我的疏遠,蒙離苦笑,“如今你也嫌棄我了。”


    “每一條生命都不容易,將軍卻那般草率的一一抹殺。魂魄有靈,貪嗔癡怨,將軍每殺一人,就有一縷怨氣附著。年輕的時候自然無礙,他日老去,隻怕不得善終。”素裙在晚風中翩躚跌宕,我屈膝告別,“將軍保重。”


    “阿蕪。”蒙離喚住我,“這些年發生過很多事,他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王上。明裏暗裏,死傷無數。君心難測,視人命如草芥,無暇憐惜。我蒙家,是皇帝手裏最鋒利的劍,這罪愆,我願意承擔。可若想拯救蒼生黎民,河晏海清,還要靠大祭司。”


    “蒙將軍言重了。阿蕪不過滄海一粟,微不足道,如何能左右君心。”


    宮苑之北,一座月映星暉樓拔地而起。我擎一盞琉璃燈,拾階而上,上百級台階交錯,走到最頂,才是一座精致玲瓏的臥房,推開窗戶,能夠俯瞰整座皇宮。


    高處不勝寒。


    入夜,宮牆內掛起燈籠,點點閃爍,有如繁星。車輪碾壓在青石板上,發出磔磔的響聲,於安靜的夜晚,很是突兀。


    聽侍奉的宮女說,那是迎接妃嬪侍寢的宮車。如今的姬嬴,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早已不是當年護衛們口中,喜歡一個姑娘,卻不會表白心意的宸王。


    我鎮日閉門,除了修煉術法,便是琢磨如何消弭徘徊人間的戾氣。


    一個雨後的清晨,空氣清新凜冽。


    蒙妃,蒙離的妹妹,難產。宮女跌跌撞撞跑到門首,用力拍打,哭著求我救她。


    我隨宮女來到蒙妃的寢殿,所見,至今記憶猶新。她腹中的孩子被無數厲鬼糾纏,白無常帶來的魂魄無法順利轉生,若錯過降臨人間唿吸的第一口陽氣,魂不附體,這孩子就是一具空殼。


    蒙妃失血過多,麵如金紙。精神也開始渙散,隻口口聲聲,喚著姬嬴的名字。


    我不敢施法,唯恐驅鬼的符咒驚了蒙妃和白無常,隻將岫水劍懸於室內,點燃凝神的檀香,命宮女喂些參湯給她,補充體力。


    “皇上呢?怎麽沒來?”


    宮女哭道,“皇上日理萬機,哪有時間看望娘娘?”


    果真應了多年前蒙離的那句話,帝王薄幸。


    一炷香後,厲鬼散去,那個逆生的孩子終於得以降世。


    姬嬴也在下朝之後趕來,我出現在這裏,似乎讓他很不悅,“誰把大祭司請來的?”


    先時的宮女跪在地上,戰戰兢兢應道,“迴皇上,是奴婢。”


    “杖斃。”


    簡短的兩個字,令我心底生寒,“皇上曾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就算一個小宮女,也是皇帝的臣民。還請皇上像往日那樣,愛惜臣民,未妻者妻之,未嫁者媒之,方是長久之計。”


    殿中空寂,鴉雀之聲不聞。宮女、產婆,烏鴉鴉的跪了一地。


    天子之威如是。我大約是他登基以來,唯一出言頂撞的人。


    那一雙古井般的眸子起了幽微的波瀾,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隻有一瞬,“大祭司所言甚是,死罪可免,改去永巷浣衣。”


    “謝皇上!”宮女以頭觸地,鬼門關走了一趟,感激涕零。


    小皇子滿月,蒙妃去世,歸葬皇陵。


    蒙離依舊提著酒來謝我,在月映星輝樓喝的大醉酩酊。第二天就被姬贏遣出皇城,去修築邊防。


    我本想去為蒙離求情,他隻是在樓下喝酒,並未鬧事。可在蘭台宮看見邊防的布局,我深感震撼。


    上萬座烽火台,依托邊關高山,綿亙在遼闊版圖上。他要將邊防布成銅牆鐵壁,讓大亓江山,固若金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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