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叮當……”


    王允抱著懷中氣息全無的女子,每走一步,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一陣輕風掠過,衣袂飛揚,如謫仙般的模樣,卻是狼狽不堪,被軟煙羅侵蝕的身子無力到了極點。


    就在剛才,他眼睜睜看著笑笑從他麵前倒了下去。可笑,自負如他,竟然也會無力上前。第一次,握不住她的手,放任她的離去……可是,誰又說得準呢?對於笑笑而言,或許是寧可死,也不願留在他身邊。


    身後,貂蟬低垂著頭,遠遠地跟著,不敢上前,卻也不敢落後太多,生怕他出了什麽事情。


    “叮當……叮當……”


    那腳踝處的銀鏈隨著腳步的移動相互敲擊,發出清脆的聲響,那般寂寥,像是來自天界的梵唱,溫和而冰冷。


    你,有沒有試過心髒停擺的感覺?


    王允嚐過,還不少,整整兩迴。第一迴是在涼州護城河邊,看著笑笑失足墜河;第二迴是在他的司徒府,看著笑笑在他麵前氣絕身亡……


    一迴生,一迴死。


    他以為自己不知道何為恐懼。因為,一個人倘若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麽是值得他恐懼的呢?可是他錯了,在林子裏,在看到那條劇毒的白眉腹攀在笑笑腳踝上時,他感覺到了恐懼。


    是的,恐懼,深入骨髓的恐懼。


    那一刻,他明白了笑笑在他那顆一向自以為冷漠的心裏究竟占據了什麽樣的位置。或者,在河東街頭,在她出手救下鈴兒時,她的身影便留在了他心頭。


    明明,那隻是一場戲,一場他親自安排的戲。他自詡可以看透人心,他安排了鈴兒在街頭被惡少欺侮的戲碼,他認為那種養尊處優,被保護得猶如溫室花朵一樣不知人間疾苦的少女,一定會義憤填膺,一定會正義感十足地上前製止,並且救下鈴兒,那麽,鈴兒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太守府進行她的複仇計劃。


    可是那個有著精致麵孔的少女竟隻是站在外圍默默看著,完全沒有要出手製止的樣子。明明不過是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可是她眼中卻有著令他也心驚的冷漠。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錯估了這個女孩,於是他打算放棄了。既然打算放棄,那麽那個因為仇恨之心而被他利用的少女便完全沒有了利用價值,他轉身便要離開,不打算管她的死活。


    可是那個叫做鈴兒的少女頗有些功夫,若是惹急了她會暴起傷人,定會讓那個比他預計中要聰明許多的少女疑心,為了不留下後患,他離開之前隨手甩了一枚淬了麻藥的冰針,那冰針入體即溶,完全不會留下任何隱患。


    冰針入體的一瞬間,那個被惡少纏著的少女一下子失了力氣,癱軟在地任人上下其手,她的眼睛掃過人群,似乎在尋常背後下黑手的人,漸漸地,她的眼睛絕望起來。


    他正準備離開時,那個一直默默旁觀的少女卻突然衝上前去,一把拉起她就跑。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少女亮得驚人的眼眸,在被惡少追上攔下之後,她竟然還敢與之纏鬥,明明並不會半分功夫……


    那時,他靜如死水一般的心裏便留下了她的影子吧……


    隻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她滿口都是菜譜,卻連一道最簡單的菜式都做不好,她說她的夢想是開一家大酒樓,然後和最喜歡的人一起每天快樂地數錢數到手抽筋。


    看著她笑眯眯的樣子,他居然鬆口,自曝是“會做菜的大師傅”。


    於是,他居然開始認命地為那個叫做笑笑的女孩洗手做羹湯,他告訴自己一切都是隻是計劃。


    可是……真的隻是計劃而已嗎?


    看她大快朵頤,看她饕餮大餐,他早已習慣以溫和來掩飾的冰冷眼中居然會有笑意浮現。


    幾個“居然”,徹底鬆動了他過往的人生。


    靜如死水的溫和裏有了情緒的波動……


    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笑笑看著他的眼睛不再笑意盈盈,而是開始帶著惶然,帶著憎恨,甚至是殺意……


    是為什麽呢?


    對了,是因為董卓。


    怎麽能忘了自己的使命?他是為殺董卓而來。師父臨死前說,天降孤星兩顆,會動搖國本,禍害朝廷,其中一個便是天煞孤星的董卓。所以,他便要殺了董卓。


    因為這朝廷是劉家的,誰也不能動搖。


    當他將董卓的死訊帶給笑笑時。很意外,笑笑竟然沒有哭,可是第一迴,對著她的笑臉,他一貫麻木的心有了疼痛的感覺。


    直到……那一襲染了毒的血色嫁衣披上了笑笑的身。那一場血染的婚禮啊,他忘不了笑笑眼裏的錯愕,那是幸福被打碎的錯愕……


    她是那麽依戀著那個一手將她帶大的男子,她是那麽地依戀著董卓,她是那麽渴望幸福的存在……


    是他,親手毀了她的幸福。


    但他的宿命,便是守護這劉家的天下,就算是為國捐軀也好,就算是眾叛親離也罷……死守這劉家的天下,那是他的宿命。很小很小的時候,便有人這麽教他。所以,董卓一定要死。


    他一直深信著,也一直這麽堅持著。


    董卓必須死,因為他是天煞孤星,所以他便該死!可是掉下護城河的……為何是笑笑?被那冰冷的河水沒頂……該是什麽樣的感覺?該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天下沒有我不會解的毒。”這話,他對笑笑說過。


    可是這迴,他食言了。


    這毒是他親手煉製,卻沒有解藥,他將此毒交給貂蟬,是準備用在董卓身上。


    他不是沒有想過她會因為董卓的死而恨他,他沒有忘記上一迴將董卓的死訊帶給她時,她眼中徹骨的恨意。但他不在乎,他曾經想過,隻要笑笑在他身邊就好,是恨他,是愛他,他都不在乎的。


    可是,她卻寧可死,也不想留在他身邊。


    “義父大人……”耳邊傳來貂蟬怯怯的聲音。


    王允充耳未聞,抱著懷中早已氣息全無的女子走出司徒府,翻身上馬,將笑笑小心翼翼地置於胸前,一路策馬狂奔。


    冷風迎麵而來,他下意識地將笑笑護在懷裏,明明知道她已經沒了知覺……


    是嫉妒吧,他真的很嫉妒董卓,一樣的天煞孤星,一樣悲慘孤寂的命運。


    可是為什麽上天給了董卓一個笑笑,而他,卻什麽都沒有?為什麽他必須用溫和的表象來掩飾所有的孤寂?


    為什麽明明痛得連唿吸都仿佛已經停止,他還必須笑得一臉溫和?


    天長日久,那溫和的笑意仿佛已是一個長在他臉上的麵具,怎麽都扯不掉……


    就像現在,他抱著懷中女子那冰涼的屍身,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你是天煞孤星,你的命運是克死所有與你有關的人,甚至禍及天下!”


    “你這天煞孤星,你哪有哭泣的權利和資本!”


    ……


    原來,連哭泣都必須有資本,而他沒有。


    厭憎的目光,一次次的鞭打,一次次的訓斥……


    溫和地對待周遭的人,周遭的事;溫和地麵對每一個厭憎的目光;甚至……溫和地殺人。


    於是,那一個白衣的少年,學會了溫和。即使是死,也一樣可以笑得很溫和。


    師父說的那兩顆天降孤星中,他也是其中之一。或許,他真是一個卑劣的人,他隱藏了這個天大的秘密呢。


    他,是天煞孤星。


    跟董卓一樣的天煞孤星。可偏偏,他還滿口家國天下,滿口皇室朝廷。


    聽師父說,他出生那一日,府中後院滿池的荷花都化作了紅色,宛如地獄那瘋長的妖異紅蓮……然後,師父正好從門前走過。師父說,他命犯天煞。


    於是,從出生那一刻起,他的雙足,便被鎖上了銀鏈……


    那是一生的枷鎖,一生的桎梏。


    師父說,那鏈子可以鎖住他的煞氣,可以保他周圍的人平安。所以,所有的苦,都必須由他一個人來承受。


    絕纖塵,是師父賜他的名字,決然於凡世之外,不染一絲塵埃。可他,有另一個名字——王允,那個官拜司徒的王允,那個背負了家國天下的王允。


    可笑,明明連家都沒有,哪來的家國天下?他又為何要誓死捍衛那皇室朝廷?


    太久了,久到……他已經記不起初衷了,隻記得,那一個發須皆白的老者,他的師父,一次次地告誡,要誓死悍衛這劉家的天下。


    一次一次地……


    於是,那幾乎已經成了他的本能。


    看哪,他有多麽偉大。


    王司徒英名在外,為保皇室那般的盡心竭力,可是事實的真相,永遠是那麽諷刺而可笑。


    “叮當……叮當……”


    隨著馬兒飛揚的四蹄,王允的腳踝上,那銀白的鏈子急促地敲擊,發出淩亂的聲音。


    選了上好的棺木,在一塊離洛陽很遠的地方,他終於親手埋葬了笑笑。


    “希望董卓,一輩子都找不到你。”眯著雙眸,看著躺在棺木裏仍是雙頰紅潤的少女,王允開口,聲音溫和而悲涼,“除了我,誰也找不到你。”


    “你……到底還是我的。”他笑著道。


    合上棺蓋,他咬破了食指,書寫碑文,隻有兩個字——葬心。


    笑笑,我殉了我的心來陪你,那是我唯一僅有的。也許,你棄若敝屣。


    即使,我身負枷鎖;即使,你對我心存厭懼。被遺棄的感覺,很可怕,我不想獨自一個人。所以,卑劣也好,殘忍也好,無論怎樣我都不會放你離開。


    即使,你詛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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