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靜靜地坐在床沿,我低頭看著那躺在床上的男子。


    他緊閉著雙眼,一動也不動。


    董卓,從來都是囂張跋扈,從來都是霸氣十足,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模樣。他就那樣躺在床上,蒼白的唇,緊皺的眉,鬢間是絲絲的白發……


    心,該是很痛吧。是怎麽樣的一種痛,可以讓董卓那樣的人……變成這般模樣?


    伸手,撫上他的臉頰,我的手在微微發顫。


    如果曾經想過要怨恨,如果曾經想過要離開,那麽現在,在見到他如此模樣後,一切,卻又都被打迴了原狀。


    看,我就是這樣沒有原則的人。


    “太醫診過了,他隻是鬱氣攻心,好好休息不會有事的。”呂布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低低應了一聲。


    “你真的……很偏心。”呂布小聲地咕噥著。


    這樣小孩子抱怨一般的口吻嗬,我低頭,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緊閉的雙眼忽然微微動了一下,董卓睜開眼,他看到我,微微一怔,複皺了皺眉又閉上眼,抬手按住額,喃喃自語:“這該死的夢……”


    我坐在床邊,沒有動彈,心卻開始漲得發疼。


    放下手,董卓又睜眼看我,他茫茫然地看著我,那般貪婪而悲哀的神情啊……自始至終,他都未敢伸手來碰我一下。


    兩兩相望,仿佛隔了幾個世紀那麽漫長。


    終於,他緩緩坐起身,抬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頰,我仍是沒有動。


    直到那粗糙的大手碰觸到我的臉頰,他卻驀然怔住,仿佛被燙到一般縮迴手去。


    “不是夢。”身後,呂布淡淡開口。


    他以為……是夢?


    午夜夢迴,這個總是一身霸氣的男子該是帶著怎樣的愧疚和悔恨來惦記那個叫做笑笑的女子?


    多少次的夢境,多少次的夢境幻滅,才會令他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差別?


    神色間的茫然瞬間褪去,董卓看著我,驚喜的神情一閃而逝,然後便是無止境的苦痛……他眼中開始浮現清晰的痛楚,那樣的痛楚越來越深,仿佛隨時會將他自己溺斃一般。


    “恨我吧。”終於開口,他看著我,聲音喑啞。


    我看著他,沒有開口。


    眼中的痛楚逐漸加深,他伸手握住我的手,那樣溫暖而熟悉的溫度。


    握著我的手,他將我拉近。我任由他握著我的雙手貼近他溫暖的胸膛,他將我的手緩緩往上拉,然後……他覆在我的雙手之上,緊緊摁上自己的脖頸。


    我的心開始疼痛,很痛很痛……


    褐色的眼睛裏那樣深沉的痛楚與愛戀讓我的心疼得發緊,之所以願意安靜地躲開,或許就是因為害怕這一日。


    那樣寵著我的仲穎,那樣把我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重的仲穎,該怎麽樣麵對那個認不出笑笑的自己?又該怎麽樣原諒那個差點親手殺了笑笑的自己?


    即使我原諒了他,他也不會放過自己。


    他對別人殘忍,對自己更殘忍。


    他緩緩收緊我的手,掐上自己的脖子,我感覺到他頸間溫暖的脈動。


    他的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千萬……不要原諒我。”褐色的眼睛看著我,那樣深不見底的哀慟,他張口,快窒息的喉中擠出那般的字眼。


    他想讓我親手殺了他嗎?


    就像那一個雪天一樣,用那雙曾經深愛著他的雙手,親手掐死他?


    可是……我不要。


    “你……是誰?”定定看著他,我忽然開口。


    手一下子僵住,董卓怔怔地看我。


    輕輕抽迴被他覆在脖頸上的手,我忍住眼中的淚,轉身走出門外。


    那個叫做笑笑的女子,如果隻能帶給他無窮的悔恨;那個叫做笑笑的女子,如果再也不能帶給他一絲的幸福……那麽,就讓我們一起去遺忘吧。


    把那個名字……連同那一場哀傷的鬧劇,一起遺忘。


    “你,真的不恨他?”出了房間,呂布擋住我。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艱難地扯出一抹笑。


    “假裝不記得我,是不想跟我一起;假裝不記得他,卻是為了減輕他的負疚,你真的很偏心……”


    我隻笑不語。


    “大人,您的藥……”


    屋內“砰”的一聲,什麽東西被砸爛的聲音。


    一個婢女端著藥碗,紅著眼睛衝了出來。


    我輕歎,從那婢女手中接過藥碗,轉身迴到剛剛才出來的房間。董卓正獨自一個人坐在床上,雙手撫著額,仿佛一頭焦躁而絕望的獅子。地上,是碎了一地的碎片,滿屋狼藉。


    “雖然不知道你是誰,可是病了,總要吃藥的。”坐在床沿上,舀了一勺湯藥,我微笑著遞到他唇邊。


    董卓微微一怔,抬頭看我,卻是乖乖喝下了湯藥。


    他定定地盯著我,目光挪不開半分。


    “你的心很痛嗎?”我抬手拭去他唇邊的藥汁,手觸到了他滿麵的胡碴,刺得我有些疼痛。


    他輕輕拉我的手,褐色的雙眸深深地將我望入眼中,卻不說話。


    “為誰心痛呢?”看著他的眼睛,我微笑。


    他仍是望著我,那樣眼神,仿佛怕我下一秒就會消失一樣。


    咽下喉中的酸澀,我微笑著開口:“不管你為誰心痛,如果那個人真的值得你為之心痛,那麽……她一定不會希望看到你如此模樣的。”


    淺褐的眸子微微怔住。


    喝了藥,扶他睡下。待到要起身時,才發現自己的手被他緊緊握著,抽不迴來。


    房間裏很安靜,安靜得可以清晰地聽到董卓的唿吸聲,他是真的睡著了。


    後來,聽樊稠說起,那一天,是董卓自錯手傷了我之後,睡得最安穩的一迴。


    夢裏,他反複呢喃的,隻有一個名字,兩個字:“笑笑……”


    “仲穎,撿到我,於你,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抬手輕輕劃過他眉眼深刻的輪廓,我兀自低語。


    帶了一絲笑,我凝視著躺在床上的男子。


    那笑意有些苦澀,連這樣的凝視……都是那麽的得來不易。眼前漸漸模糊,一切有些朦朧不清,敵不過困意的侵擾,我低頭緩緩靠上他寬厚的胸膛。


    那晚,我似乎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一個人深深地凝視著我,輕輕吻上我的眉心,他說:對不起,笑笑……


    隻是夢嗎?


    第二天的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時,我正躺在床上睡得香甜。窗外陽光正當明媚,仿佛春天一夕之間便迴來了。


    躺在床上,我有些恍惚,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兒一般。


    左手食指有淡淡的酥麻,我抬起左手,窗外的陽光將我的手照得晶瑩而透明。我幾乎能夠看到其間淡青色的血管和骨骼,左手食指之上,有一道小小的傷痕。


    那是在司徒府被碎碗割傷的。傷痕雖小,卻不曾愈合。


    我輕輕蹙眉,有些不好的預感。


    “小姐醒了。”門口,有婢女進來,手裏托著漱洗用具。


    我迅速放下手,緩緩起身。起床漱洗過後,換了一早便有人準備好的衣裙出了房間。


    早膳是米粥,偌大一個廳堂,隻有我一個人用早膳,在眾婢女的圍繞下,我坐下,開始享用我的早膳。


    隻喝了一口,我便愣住,那是董卓做的米粥。這副軀體幼小時,便一直嚐到這樣的味道,熟悉的滋味令人鼻酸。


    用過早膳,我迴到房間,翻箱倒櫃地找到了那隻放了滿滿一箱禮物的小木箱,隻拿了那把*銀箭,藏在袖中便在眾婢女“關愛”的眼神下出了府門,雖然眼神極度“關愛”,但卻無一人上前阻攔。


    一早上都未見到董卓,我有些擔心。


    出了府門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洛陽很大,不期然想起了郭嘉,便向著糕點鋪去。


    站在糕點鋪前,我微微眯了眼。


    郭嘉正站在鋪子裏熟練地招唿客人,清瘦的麵頰上還沾著白白的米粉。一旁那沒毛的小毛正在磨著石磨,瘦瘦的脖子上綁了一根細細的竹竿,竹竿上係著一塊紅燒豬肘子,它鍥而不舍地向著那豬肘飛奔……趙子龍坐在爐子旁邊,一腿蜷曲著,一腿伸直,眯著漂亮的眼睛正自在愜意地打著瞌睡。


    “給我一塊胭脂糕。”我伸手,笑眯眯地開口。


    “謝謝光臨。”說的是我教的台詞,郭嘉極其熟練地包了一塊胭脂糕放在我手裏。


    我慢條斯理地吃完,抹了抹嘴。


    郭嘉還在忙。


    “胭脂糕。”我繼續伸手。


    “姑娘,你的錢還沒……”郭嘉抬頭,隨即微微愣住。


    我微笑。


    “你是……”


    “臭書生。”


    “啊!若若迴來了!”這個家夥果然是不罵不爽快。


    坐在爐子邊的趙子龍懶洋洋地斜睨了我一眼:“因禍得福了啊,把臉也補迴來了。”


    看到那副懶洋洋的模樣,我便手癢想揍人。


    “我就知道你會沒事的。”郭嘉已經喜滋滋地從鋪子裏跑了出來,拉著我的手上下打量了個遍,“宮裏我不方便進去,隻好留在這裏等,我就知道你好了一定會迴來的。”


    “嗯。”我點頭笑著。


    “不過,今天我還正打算去找你呢。”


    “找我?找我幹什麽?”


    郭嘉沒有迴答,便拉了我進屋,轉身便出去收鋪子。


    趙子龍仍坐在火爐邊,沒有理會我。


    屋裏桌上擺著酒,我微微揚眉,坐下,小小啜飲了一杯。酒味甘醇,嘴角微揚間,我想起了曹操,那個被我一杯桂花釀放倒的家夥。


    如果那一日我沒有從他身邊逃開,那麽現在……我會在哪裏?


    人生,還真是奇怪。


    低頭看了看左手食指,那傷口的顏色似乎變深了一些,我側過眼不去看它,又喝了杯酒。不覺喝了半瓶,有些微醺,感覺臉頰上熱熱的。


    “若若,你喝酒了?”郭嘉收了鋪子迴到屋裏,見我喝酒,微驚。


    我笑眯眯地站起身,步履竟是有些蹣跚,這酒……後勁不小。


    “臭書生。”一手揪上郭嘉的衣領,我驀地湊近了他,“說,你有沒有事瞞著我!”


    郭嘉微微一愣,淺淺地失笑:“若若,你喝醉了。”


    “這麽一點酒?笑話!”我感覺自己舌頭有些打結,“不要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曹操那個家夥讓你留在洛陽幹什麽?你們在打什麽主意?!”


    郭嘉努力扶好我東倒西歪的身子,苦笑。


    “說!曹操那個家夥……在哪裏……”我嘟囔,“那個陰險的家夥啊……”


    “找我嗎?”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突然響起。


    宛如被人從頭到腳淋了一盆冷水般,我驀然清醒,迴頭看向聲音的來處。


    說曹操,曹操到。這句話,用在這哪裏,真是都沒有用在這裏合適……


    我終於明白這糕點鋪裏為何會擺著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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