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鏡子裏的那張臉,我卻是有些恍惚起來。連我自己也開始懷疑,那張臉……究竟是誰?


    那是我的臉,卻也是貂蟬的臉……王允治好了我的臉?他怎麽治的?隻一想想,我便覺得不寒而栗。


    “閉嘴。”門外,一個冷冷的聲音,那些婢女們立刻噤了聲。


    我轉身,看向門口。進來的是小毒舌,如今的獻帝劉協。他慢慢走到我麵前,臉色依舊蒼白,瘦小的身子仿佛隨時會隱沒在那華麗的帝王袍裏。


    “貂蟬死了嗎?”看著劉協,我問,我想我需要一個答案。


    “是笑笑死了。”他看著我,強調。


    “這樣啊。”我點頭,喉間有些幹澀。


    “什麽時候死的?”我問得異常平靜。


    貂蟬死了?那為什麽我沒有死?如果我同她確實是同一個人……如果她是我的前世,那麽她死了,為什麽……我會沒事?


    “你進宮的那一天早上,董卓差不多殺光了宮裏所有的太醫。”劉協的聲音有些冷。


    我突然發現,他似乎長大了許多,沒了小毒舌的風範,話越來越少了。


    “我收到消息,董卓引了數十名武士來殺弘農王。”冷不丁地,劉協轉換了話題,“王司徒和皇姐都不在宮裏,兄長危在旦夕,我身為皇帝,卻一點辦法都沒有。”他看著我道,聲音仍帶著幾分稚嫩。


    是調虎離山?在宮外大肆殺人,然後另派人手趁機進宮鏟除劉辯?!


    看著眼前的劉協,這個當了一輩子傀儡的小皇帝,從傲然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到沉默蒼白的王爺,到隱忍無助的帝王……這許多,原不該是他這個年紀所能承受的事情。


    我一向是心疼這個孩子的,可是那樣無力的苦楚,將會伴隨他整個人生吧。


    “你有什麽打算?”挺直了小小的身板,劉協看著我,問得有些突兀。


    我暗歎,還是不夠圓滑啊,他可以表現得更自然一點,但我還是遂了他的心願,開口:“我想去見董卓。”


    “董卓會殺了你。”他皺眉道。


    “或許,殺了我就能平息他的怒意呢?”我彎了彎唇,施施然地提著建議,仿佛不是在談論自己的生死。


    既然曆史已走到這一步,既然董卓是我在這個異時空的牽念,那麽,由他親手終結我這本不應該在這個異時空存在的生命,該是再合適不過了。


    況且,我已成了貂蟬,一個不能做迴自己的女人,留在這裏,背負著貂蟬的名,我終究會成為婉公主手上的一顆棋,用來傷害董卓的棋。


    容我自私一迴,若我死去,這局遊戲便結束了吧。用我的死來終結這一場悲傷的遊戲……該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


    劉協微微一愣。


    我笑了起來,抬手,習慣性地去撫他的頭發。


    他的一頭黑發梳得一絲不苟,盤成一個髻,被我弄亂了,他卻沒有躲開。


    “走吧,帶我去永安宮。”我撫了撫他的頭發,曆史上劉辯是被囚禁在那裏,最終也是被鳩殺於那裏吧,“難道你來這裏不是希望用我的性命去換你哥哥的性命嗎?”我微笑著一語點破。


    蒼白的麵色微微一僵,劉協抬頭看我,有些驚愕,有些惶然,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神色。


    “走吧。”我拉起他瘦小的手,走出房間。猶記得那一迴,他被董卓囚在暗房裏,我也是這樣握著他的手。


    “陛下,司徒大人交待貂蟬姑娘哪兒都不能去的。”小眉和幾個婢女慌了神,忙上前來,攔住我。


    我站住,看向劉協。


    他抿唇,輕輕吐出兩個字:“讓開。”


    我笑了一下,這個孩子,果然也學會了權衡利弊,誰的性命比較重要,誰是可以犧牲的,他分得很清楚。如果不是身逢亂世,如果不是無人相助,或許,他會是個好皇帝也說不定。


    一個有著生殺予奪大權,一個可以犧牲所有完成大業的好皇帝。


    一路,他任由我拉著他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講。走過皇宮裏的幽徑,有熟悉的地方,也有陌生的地方,還路過了那個曾與劉辯一起用龍袍烤紅薯的地方。


    在一處有些破敗的宮門前,劉協站住了腳步。


    我抬頭,看到了刻著“永安宮”的匾額,很是破敗的模樣。


    “現在反悔,我可以送你迴昭德殿。”劉協低頭,握著我的手微微一緊。


    我笑了起來,心裏沒那麽冷了:“謝謝你,小毒舌。”


    鬆開他的手,我推開門。門內有數十名武士,看樣子,皆非泛泛之輩。


    “來者何人?”一聲怒吼,在看清我的模樣後,卻都怔住了,有些驚疑不定地麵麵相覷。


    “夫人?”為首一名男子驚唿。


    我淡笑,我沒有見過他們,但他們應該見過貂蟬。在他們的麵麵相覷中,我氣定神閑地走進了永安宮。


    “君要臣死,臣不死視為不忠!你們這些亂臣賊子,竟是欺君犯上!”房內,傳來一聲尖銳的斥罵聲,那聲音聽來很是蒼老。


    “不必拖延時間了,沒有人會來救你們的,喝了這酒,走得痛快些。”一個聲音冷冷地傳了出來,有些熟悉,有些陌生。


    “啊……你們……”那個蒼老叫囂的聲音驀然消逝。


    “母後!”劉辯驚痛的聲音驟然傳出。


    我大驚,快步衝上前推開了房門,原本一片黑暗的房間裏驟然亮了起來。


    我看到一個衣著寒酸的婦人委頓在地,曾經養尊處優的她此時瘦骨嶙峋,脖頸之上纏繞著一條白練,雙目凸起,舌頭外露,死狀極其可怖。


    這個婦人,竟是曾經顯赫一時的何太後。


    榮辱之間,風雲變幻,竟是那般的難以捉摸。


    在何太後屍身一旁,站著一個男子,身形極高,頭戴束發金冠,一襲墨綠色的長袍襯得他愈發的挺拔,左肩上是一副獸口吞肩的護臂,一手拎著方天畫戟。大概是我突然打開房門讓房間裏突然亮了起來,他側過頭,不適地眯了眯眼。


    呆立於一旁的劉辯卻是緩緩上前,跪下身去,伸手輕輕闔上何太後未曾瞑目的雙眼,披散而下的長發掩住了他的臉。


    董卓不在,是調虎離山吧,他在城外殺戮,引開王允和婉公主的注意,卻又派了呂布來殺弘農王劉辯。


    看著我,呂布皺眉半晌,陰寒的眸子忽然明亮起來,幾步上前,他湊近了我。


    我微微垂下眼簾,我在想……太師府那一場決絕的陰謀,有他的份嗎?非我多疑,而是現在,真真是草木皆兵了。


    “笑笑,你是笑笑?”他伸手,有些不確定地輕觸我的臉頰,那沒有一絲瑕疵的容顏。


    我微微後退,抬眼看他。


    他愣住:“你……是笑笑嗎?”


    看著他,我不語。


    果然,又猶豫了。嗬嗬,那一塊疤,來的不是時候,去的也不是時候呢。


    “無鹽,你來了。”身後,有個輕輕柔柔的聲音響起。


    我微怔,轉身看向聲音的來處,是劉辯。他一身略顯陳舊的白色單衣長袍,霧蒙蒙的眸子,仍舊是漂亮得奇異。那雙一直都是霧蒙蒙的漂亮雙眸,其實看透了很多東西吧。因為知曉一切,所以才能那麽淡然地麵對一切,甚至於……死亡。


    “母後死了。”他複又開口,聲音略帶一絲哀然。


    “嗯。”我不自覺地輕應。


    “我也會死吧。”仿佛霧著一層霧,那漂亮的眼睛看著我。


    我啞然。


    曆史上,他原是應當死的……


    原本明亮的眼睛微微冷冽起來,呂布拿了酒鼎上前:“王爺,請。”


    定定地看著那酒鼎中泛著寒光的液體,劉辯沒有伸手接過。


    “將軍心心念念之人就在眼前,認不出來嗎?”輕輕柔柔的聲音,劉辯仰頭望著呂布,蒙著霧的漂亮眸子裏映出呂布微怔的神情。


    我不語,隻看著劉辯,這個孩子,有著一顆七竅玲瓏的心呢。


    “眼睛是會騙人的。”彎了彎唇,劉辯伸手從呂布手中接過酒鼎,輕輕晃動了一下,那冷冽的液體微微晃動,漾著寒光,“可是心卻不會呢。”


    我上前一把拍掉他已放到唇邊的酒鼎:“知道有毒還喝,你是笨蛋嗎?”


    看著那酒鼎滾落,清寒的液體灑了一地,劉辯微微彎起眼睛,盯著掉落在地的酒鼎,卻不看我:“硬生生被旁人奪走了身份,你不是笨蛋嗎?”


    我語塞,真是笨蛋。


    “當不成皇帝,是天意;丟了性命,也是天意。”劉辯輕輕笑開,“在這亂世,軟弱的心腸注定了悲慘的下場。”


    “那就狠狠地活下去吧。”我開口,有些茫茫然。


    掌心忽然微微一熱,呂布溫熱的大手緊緊握上了我的手。


    “走吧。”他拉著我的手,轉身便要離開。


    我抬頭詫異地看著他。


    “我不殺他,你跟我出宮。”呂布道,卻是沒有看我。


    雖然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我卻是沒有掙紮,任他拉著我的手。


    “將軍,太師大人的命令……”一旁,有副將小心翼翼地提醒。


    呂布冷冷掃去一瞥,那副將立刻收口,再不敢言語。


    被呂布拉著走出永安宮,我迴頭看向劉辯,他站在原地看著,漂亮的眸中沒有逃過一劫的慶幸,仍是霧蒙蒙一片,看不真切。


    隨行的幾名副將謹慎地將太後的遺體妥善地整理好,一並帶出了宮。


    劉辯也沒有阻止。


    永安宮門口,小毒舌像被罰站一般,一直站著,華麗的衣袍下,單薄的脊背挺得直直的。


    “進去吧,你皇兄沒事了。”我開口,末了,又低低地道,“我要出宮了,以後自己小心。”


    說完,呂布拉著我離開。出了宮,他吩咐幾句,便遣了眾將先行離開。握著我的手,呂布一路緩緩步行,赤兔馬始終跟在身後。


    大街上仍是熱鬧,此時的我卻是沒有逛街的興致。


    呂布停了一下,鬆開我的手,似乎買了什麽。我垂下眼簾,耳邊卻忽然想起“咚咚”的聲音。


    愕然,我抬頭看著呂布,他手中輕搖的,竟是一隻撥浪鼓。


    他似乎若無其事地又拉著我的手,默默往前走。


    “咚咚咚……咚咚咚……”一路,他一直搖著手中的撥浪鼓。


    挺拔的身姿,高束的發髻,令人不容忽視的樣貌,一旁華麗而囂張的方天畫戟掛在赤兔馬上,那樣一個男子,手中卻一直搖著那小小的撥浪鼓,不由得令路人側目。


    他卻仿佛渾然未覺,仍一徑輕搖著。


    “其實……你還記得我吧……”他忽然開口,“曾經瞎了眼,卻不料連心都盲了……我辯不清誰是誰,竟是連笑笑也認不出來……”他握著撥浪鼓的手微微一緊。


    那撥浪鼓上有了裂痕。


    “笑笑是知道的,小藥罐一向都很笨,不夠聰明,也學不會心細如塵……一介武夫而已……”


    看著他孤孤單單的身影,聽著他嘟嘟囔囔說著不著邊際的話,我輕歎一聲,側頭看他,鬆了口:“眼睛,都好了嗎?”


    “嗯?”聽到我的聲音,他微微一愣,迴頭看我,隨即重重地點頭,“嗯!”劍眉朗目之間還是帶了三分孩子氣。


    “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他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老老實實地迴答:“那一迴,你央我帶你去太師府的路上,聽到你搖撥浪鼓的時候。”


    那個時候就明白了呀。


    我垂下眼簾。


    可是,他沒有告訴董卓。輕輕把玩著自己的手指,我默然。


    “可是,我更確定是因為……如果是媳婦的話,不可能沒有注意到我的眼睛痊愈的事,因為……笑笑最善良了……”


    善良?


    我失笑。


    忽然想到了那個總是一身明紫的男子,用他的話來講,那是無用的婦人之仁吧。


    “果然是笑笑治好了我的眼睛。”他眼裏的陰霾終於散去了一些。


    “那一晚,你說去帶董卓來見我,你呢?去了哪裏?”握了握拳,我終於開口。


    我想聽到他的迴答,我想知道小藥罐沒有騙我,沒有背叛我。


    呂布愣住,隨即咬牙,雙手緊握,額前青筋漸露。


    “我去了涼州。”他低低地開口。


    “什麽?”我一頭霧水。


    “那個女人說,董卓迴涼州去找一個很重要的人。”


    “所以?”我心裏有些明白了。


    “我以為董卓也發現了貂蟬的秘密,我以為董卓去涼州找你,所以……”呂布咬牙。


    “所以你連夜趕迴涼州了?”聽到這些,我鬆了口氣。


    還好……小藥罐沒有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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