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頭癡癡地望著那熟悉的麵容,一時之間,竟是迴不過神來。


    他騎在馬上,微褐的雙眸帶著冷漠,淡淡地掃過劉辯、劉協,然後,停駐在我身上。


    感覺到他在注視著我,我不由自主地看著他望著我的樣子,感覺心裏竟是突突地在跳。


    鬢間的白發分外的刺眼,那雙微褐眼眸仿佛竟是漸漸開始有了溫度。


    兩兩相望,周遭的人,周遭的物,仿佛一瞬間都化為了空白,都變成了虛無。


    隻有我,和他。


    他能認出我嗎?即使是這個樣子的我,他也能夠認得出來嗎?我僵在原地,感覺連心都在顫抖,我很害怕他陌生的眼神,我怕他的視線也隻是輕輕從我臉上掃過,然後便將我歸類為路人甲……


    突然之間,我仿佛變成了一個膽小鬼,這麽多年真是白活了。腦袋裏一刻不停地胡思亂想,身體仿佛已經受到了召喚,受到了蠱惑一般,不由自主地抬腳向前。


    手上突然一緊,我這才驀然迴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已經不自覺地踏出了半步。迴頭有些錯愕地看向劉協,他正緊緊握著我的手,小小的手心裏全是濡濕的汗液。


    “天子何在?”董卓身旁有一將領策馬而出,厲聲喝道。


    那一聲厲喝仿佛一下子將我打迴了現實,我抬頭,那出聲之人我從未見過。細細打量眼前的人馬,董卓身旁我唯一認識的人,隻有樊稠。


    樊稠也清減許多,他在董卓右手側,一身戎裝。這個樣子的他,完全想象不出當初在太守府被我氣得語塞的模樣。隻是,那一晚在護城河邊,他抱著鈴兒的屍身時,臉上那心死的表情,我至今未忘。


    “來者何人?”劉協咬牙開口,略帶童稚的聲音氣勢十足,隻是手卻在微微發抖。


    始終未見劉辯開口,我禁不住迴頭看了一眼。他始終站在一旁,從頭到尾都沒有當自己是皇帝,隻仿佛一個局外人一般。


    “西涼刺史董卓。”董卓緩緩開口,那微褐的眼眸始終未曾從我身上挪開半分。


    西涼刺史?我怔怔地看著他,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很多事情已經悄然發生了嗎?


    “哦?不知董大人是來保駕,還是來劫駕的?”小毒舌不愧是小毒舌,一開口便句句是刺。隻是事到如今,執念如他,還是一心想捍衛他的皇家威嚴吧。


    “臣,特來保駕。”他淡淡開口,還是盯著我,微褐的雙眸卻漸漸有了不尋常的色彩。


    “既然是來保駕,那麽天子在此,為何還不下馬?”小毒舌咬了咬牙,手抖得愈發厲害,隻是口中的斥責卻是未減半分。


    見董卓紋絲未動,小毒舌的臉愈發蒼白了起來,握著我的手一片冰涼。


    劉辯不知何時緩緩上前,抬袖拭了拭劉協額前的冷汗:“協,你的臉色好難看。”動作優雅得令人不由得完全忽視他此時的狼狽,一舉一動都仿佛在表演一般自然奪目。


    看著他們如此模樣,我心下不由惻然,不由自主地看向董卓,他還是定定地看我,仿佛其他什麽都入不了他的眼一般。


    “大人,大人……”一旁,有一個副將模樣的人忍不住輕聲提醒他。


    董卓卻是突然縱身下馬,走上前來。


    “你……你要幹什麽?”劉協一下子繃緊了神經,嗓音中帶著顫意。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麵前,終於,在我麵前站定。他緩緩抬手,撫上我的麵頰,十指間全是粗糙的繭,隻是動作卻是輕柔得仿佛在碰觸一件精美而易碎的瓷器。


    我一下子愣住,心底某處仿佛有一根弦被撥動,於是,心也不再忐忑,仿佛又歸迴了原位。我仰起頭,定定地看著他眼底一點一滴凝聚起來的溫柔……我等他開口,等他告訴我,我是誰。


    “他們都說你死了。”終於,他開口道,聲音帶著些許察覺不出的喑啞。


    “嗯。”我微微抿了抿唇,輕聲應著。


    “可是,我不信。”他緩緩道,那微褐的雙眸裏是深沉得仿佛要將我溺斃的溫暖,好似要將我收進那眼底一般。


    “嗯。”唇角微微彎起,我感覺到了鼻間的酸澀。


    “笑笑。”他開口。


    “嗯。”我輕聲應著,將嘴角的弧度緩緩拉大。


    “笑笑。”看著我,他開口。


    “嗯。”我繼續笑,笑得像個傻瓜。


    “笑笑。”輕撫著我臉頰的雙手緩緩落在我的肩上,他終於一把將我收入懷中。


    “到底要我笑成什麽樣子你才滿意啊!”輕歎一聲,我依偎著他,想起這副軀體幼年時,他第一次替我取名時我的困惑和懊惱……


    眼眶裏溫溫熱熱的,有什麽東西終於從我的眼角滑落。眼淚這種東西,果然是用來喜極而泣的。董卓他認得我,無論變成什麽模樣,他都認得出我。


    我感覺到他的身子在微微發抖,那個不怕天不怕地的男子,此刻擁我在懷,竟是在微微顫抖?沒有轟轟烈烈重逢場麵,雖然隻是短短幾句平淡的句話,我卻是仿佛又看到了幸福的曙光在向我揮手。


    “剛剛我在想,如果你認不出我,我也不會認你了。”悶在他懷裏,我低聲開口。


    那胸膛微微一僵,他推開我,扶著我的雙肩,看著我。


    “為什麽?”他的臉色有些陰沉。


    “因為……”看著他,我微微歪頭,“仲穎怎麽能認不出他的笑笑呢?”


    他神色略有緩和,抬手輕輕點了一下我的鼻子,就像小時候那樣:“好,如果以後再迷路,記得站在原地不要動,等我來找你。”


    我煞有介事地點頭。


    “我一定找到你。”


    喉間有什麽被哽住,我繼續點著頭。


    他沒有再開口,隻是低頭看了看我的腳,隨即便一把將我打橫抱起。


    我嚇了一跳,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的腳。一夜的逃亡,慌不擇路,竟沒有發覺鞋子早就破了,微微一動,便是鑽心的疼。


    走了一夜的路,現在才發覺疼嗎?不是,是因為有他在。董卓不在,我必須是堅強的,勇敢的,無所畏懼的安若;董卓在,我便可以不堅強,不勇敢,可以被他護在懷中享受平靜安然。因為我是笑笑,董卓的笑笑。


    正怔忡著,手上忽然一緊,我忙側頭,原來是小毒舌不甘心自己被忽略,正黑著一張臉盯著我,小小的手還死死地握著我的手不放。


    “容臣護送陛下與陳留王迴宮。”注意到我被拉扯住的手,董卓終於正眼看了一眼劉協和劉辯。


    一旁樊稠跳下馬來,牽了兩匹馬上前:“皇上,陳留王,請上馬。”


    “先迴宮吧。”看了一眼小毒舌,我暗歎一聲,“迴宮之後我再告訴你們一切原委。”


    劉協白了我一眼,終於鬆開了我的手,轉身在侍衛的攙扶下上了馬,劉辯也轉身上馬。


    董卓抱著我,與我合乘一騎,大庭廣眾之下,絲毫沒有感覺半絲不妥。


    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惶恐,仿佛一下子都被丟到了九霄雲外,如果這一迴幸福已經近在眼前,那麽我絕不會數著腳步走向自己的幸福。


    因為,幸福實在太短暫,還長了翅膀會飛,所以,我一定會衝上前,一把將它搶到手,死也不放開。


    什麽預言,什麽曆史,此時被幸福蒙住了雙眼的我全然都聽不到,看不到了……


    騎在馬上,我靠著董卓溫熱的胸膛,眯著眼睛,終於又可以依偎著這個懷抱,這個熟悉得閉著眼睛也能認出的懷抱了。明明動亂就在身邊,明明前一刻還在逃亡,可是此時,依偎在他懷裏,所有的不安與惶恐都離我遠去。


    噩夢那麽快就過去了?快得令我來不及適應,快得令我迴不了神。


    身後,是幾千兵馬行軍的聲音,整齊劃一,沒有一絲談論。除了樊稠之外,其他人顯然都傻了眼,他們肯定在好奇這個醜女人是誰。


    “樊稠,這女人是誰啊?”終於,有人按捺不住了,低低地開口。


    “是啊是啊,從來沒見過老大這副模樣。”旁邊的一個人道,“你跟在老大身邊的時間比較長,你認識嗎?”


    “老大的那張臉,居然會有表情?”另一個仿佛見了鬼似的不敢置信。


    董卓隻昂頭一徑策馬前行,仿佛那些談論聲絲毫未入得耳中。


    我揚著唇,微微側頭,看向談論的方向。是騎在馬上的三人,皆是與樊稠一般的打扮,看起來也是副將,應該是在我離開後董卓新征的人馬吧。


    樊稠看向我,眼神有些複雜。


    “她,是大人的死穴。”我聽到樊稠緩緩地開口。


    眉毛微微抖了抖,我似笑非笑地看向樊稠,好你個樊稠,居然這麽形容我。


    “死穴?什麽意思?這個女人的臉實在是……不敢恭維。”第一個開口的家夥看我一眼,略略撇嘴道。


    我揚了揚眉,之前已經習慣了旁人或不屑或嫌惡的目光,所以對於這番評價竟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畢竟對著我這張臉說“不敢恭維”已經相當客氣了。


    “張濟。”一直未開口的董卓忽然開口。


    “在!”剛剛撇嘴的家夥忙看向董卓,挺直了脊梁,正色應道。


    原來他便是張濟,也是董卓身邊的四武將之一,張濟有了,樊稠有了,另兩個莫非便是李傕和郭汜?


    “軍容不整,罰餉半年。”董卓板著臉,淡淡開口,聲音冰冷徹骨。


    “啊?”張濟一下子傻了眼,半晌才哀號一聲。


    罰餉?為什麽?我也微微有些訝異。


    背對著眾人,董卓低頭著我,微褐的眼中竟然閃過一絲惡作劇般的眼神,看得我微微愣住。半晌,我才迴過神來,看著董卓,笑得像一隻偷了腥的貓。


    見我笑,他一直微抿著拉成直線的唇角也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帶了十足的寵溺。


    敢在董卓麵前說我的臉不敢恭維?這樣一個孩子氣十足的小小報複讓我偷偷笑著,樂不可支。


    “死穴,便是這個意思。”看著張濟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樣,樊稠頗有同情心地拍了拍他的肩。


    張濟轉頭看向與自己並排騎馬的樊稠,顯然仍是困惑,不明白自己哪裏得罪了老大,怎麽就莫名地成了炮灰。


    “那個姑娘,叫笑笑?”一旁,另一人看了我一眼,問樊稠。


    “嗯。”樊稠點頭。


    “老大的女人?”那人又問,顯然他比那張濟聰明多了。


    老大的女人?這個詞不錯。


    “不隻這樣,郭汜。”看著那人,樊稠淡笑。


    “哦?”另一人也加入了討論圈,一副好奇的樣子。


    “小姐是大人的死穴,跟小姐有關的事,對大人而言,便是最重要的事。”樊稠聲音淡淡的,竟是看得比誰都透徹。隻是我,卻因為這句話而微微怔住,心底泛起一圈漣漪,又甜又澀。


    “小姐?有這麽嚴重嗎?”張濟摸了摸頭,小小聲地咕噥。


    “相信我,動小姐一根頭發,比刺大人一刀,後果還要嚴重。”樊稠看向我,那句話,仿佛是特意說給我聽的一般。


    其他幾人皆是不敢置信地看向我這個其貌不揚,甚至於可以稱得上醜陋的女人,相信他們現在心裏肯定都認為他們老大的審美觀有問題。


    我忍不住微微抬頭,看向董卓,他還是一副充耳不聞的模樣,一徑策馬返宮。


    天邊有一群大雁飛過,“人”字形的陣仗也是那樣的賞心悅目,路邊有一棵樹,葉子已經發黃,紛紛揚揚地飄於風中……


    “你為什麽叫笑笑?”冷不丁,有一個聲音煞風景地響起。


    我側目,不滿地看向小毒舌,真是個不會察言觀色的孩子,沒看到董卓身後幾千兵馬都嘴巴閉得緊緊的,當自己耳聾眼瞎嗎?


    “你為什麽告訴我你叫安若?”顯然,小毒舌還是不死心地開口。


    唉,我該怎麽解釋?我的身世太離奇,一時半刻解釋不清。


    “還有好大一段路,你先休息一下。”董卓顯然當小毒舌不存在,隻低頭看著我。


    “可是……”我微微皺眉,怎麽能睡呢?還有一大堆的事情,劉協劉辯返宮,宮裏現在肯定亂成了一團,還有王允,雖然因為他是文官,之前動亂時一直沒有看到他,但以他對漢室皇朝的忠心程度,他定然也在宮裏。若是被他看到董卓,肯定又有一場麻煩。還有……那個長得和我極其相象的女子,那個叫貂蟬的女人……


    “別擔心,一切有我。”沒有看我,他開口,短短一句竟是令我感覺莫名地心安。


    馬不停蹄的勞累和驚嚇令我倦意十足,我安安穩穩地靠在他懷裏,竟真是沉沉墜入了夢鄉……


    呃,我好像忽視了小毒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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