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後,季長離依舊每天晚上定時出來海邊放風。餓了就去海裏撈點魚蝦給自己加餐。


    季長離知道那隻小妖獸就在附近觀察自己,不過她懶得跟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計較,對方不來打擾她,她也不去打擾對方。


    這小孩長的著實好看。那雙警惕中又帶著點惶然與迷茫的眼睛有時會讓季長離 想起自己與季君臨以前在邯鄲的那段質子生涯。


    為此,很少多管閑事的季長離決定日行一善,每天晚上收攤的時候都在沙灘上留下一碟燒烤。


    那小妖怪倒也識趣,每次吃完都會把碟子洗幹淨後再放迴原處。


    這樣的模式大概持續了一周,雙方在無聲中達成了默契。景珩有了食物的補給,身體也總算恢複了一點元氣,終於可以遊的遠一些,自己去海裏捕食一些小魚小蝦了。


    可在嚐過熟食之後,再吃那些生魚生蝦,總感覺沒那麽好吃。這天夜裏,景珩在海裏抓到了一條大魚與很多海蝦,打算等那位小王姬來燒烤的時候,用那條魚跟她多換一點燒烤——他喜歡吃那個放了奇怪調料的烤大蝦!


    為了讓那些魚蝦保持新鮮,景珩在海裏泡了大半個晚上。可那位小王姬卻沒有按時出現在老地方。


    景珩有點失落,不知道是因為自己今晚吃不到好吃的食物,還是因為自己又要像以前一樣,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吃東西。


    夜已深,正當景珩快要在礁石裏睡著的時候,他聽見了不遠處那個老地方有動靜。


    景珩悄悄探出頭去查看情況——是那位小王姬。


    她今夜沒開燒烤攤,隻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沙灘上發了一會呆,然後揮手變出五個荷花燈與一堆擺的整整齊齊的美食。


    景珩沒敢在第一時間跑出去。今晚那個小王姬看起來有點怪怪的,他還是先靜觀其變比較好。


    季長離把貢品擺好後,又一一點燃荷花燈。海邊風大,海浪一個接一個地往沙灘上湧來,不僅荷花燈裏的火焰很快被吹滅,就連那幾盞荷花燈都差點被海浪打翻。


    河燈怎麽能在海裏放呢?景珩有點困惑,她是不是傻?


    可那位小王姬好像跟大海杠上了一般,她用法術重新點燃了那五盞荷花燈,然後設下結界保護燈芯上的火焰不被海風吹滅。再施法將荷花燈推向大海深處。


    季長離沉默地看著那五盞漸行漸遠的荷花燈,等它們徹底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後,又抬頭望向天上那輪圓月。


    今年的中元節,難得碰上了個好天氣,天朗氣清,月明星稀。此刻縱然沒有樂聲的引導,想必那些思念親人的亡魂一樣可以如往年那般,在這明亮的月光中找到迴家的路。


    海風吹過季長離的麵頰,將她鬢邊的青絲輕輕拂起。她今夜穿的是一套月白素衣,外麵披了件青色廣袖素紗外袍,頭上隻帶了一支極為樸素的白玉簪子。整個人看起來極為冷清,又帶著點虛無縹緲,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風而去,遠遠地離開這漫漫紅塵。


    在這一瞬間,躲在海裏的景珩在她身上看到了無邊的寂寥。那種孤獨的感覺景珩曾經很熟悉,但他不明白像她這樣身邊隨時有那麽多人陪伴的王公貴族,為什麽也會有這種孤獨?


    景珩突然覺得自己沒有那麽怕那位小王姬了,即使他現在依舊打不過她。


    “今天沒有燒烤,不過有貢品,你若不介意的話,就拿去吃吧。”


    景珩正愣神的時候,突然就聽見了那位小王姬的聲音。景珩低頭一看,不知何時,自己已被海浪推到了岸上。


    事已至此,景珩也不打算再往海裏躲了。他安靜地在那堆貢品旁邊找了個位置盤好。然後從玉瓷盤裏拿起一塊看起來很好吃的糕點放進嘴裏細嚼慢咽。


    “好吃麽?”看這小孩吃的津津有味,季長離忍不住出聲詢問。


    景珩點頭——這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點心!景珩咽下嘴裏的那塊點心,用眼神問季長離吃不吃。


    “你吃吧,我不愛甜食。”季長離笑了笑,拿起一瓶酒坐下。她背靠著一塊礁石,一邊安靜地喝酒,一邊看向那片泛著瑩瑩藍光的大海,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這邊景珩糕點吃多了,有點口幹,正想拿起沙灘上的另一瓶酒時,被季長離製止了。


    “小孩家家的,喝什麽酒?”話剛落音,景珩手裏的酒瓶就被人施法變成了一杯淺綠色的果汁,“酒是大人喝的,老實喝你的果汁吧。”


    景珩看著手中的果汁,有點愣神。不知該不該告訴她,其實自己比她大。


    不過這種被人當成尋常小孩對待的感覺對景珩來說實在是太新奇了。他這三百年的妖生中,從來都隻有殺戮、鄙夷與各種惡意,哪裏見過這種稀罕事?


    景珩默默地喝了一口手中的果汁,甜甜的,還有股奶香味。嗯,不錯,還挺好喝!


    為了這杯果汁與麵前那堆美食,景珩決定暫時先不告訴她,自己是那個在死鬥場裏打贏了上百場生死決鬥的怪物。


    當小孩也沒什麽不好的,可以不用拚命搏殺就能得到活命的食物。景珩突然就喜歡上了這種裝小孩騙吃騙喝的感覺。


    “有那麽好喝麽?”季長離看他一口接一口,一大杯牛油果香蕉奶昔不到十分鍾就快見底了,不由的有點驚訝——這小屁孩看著不過六七歲的樣子,小小一隻,飯量倒是大的很。


    景珩點頭,然後把手伸向貢品堆裏的那隻燒雞。在開吃之前,他倒也沒忘記用眼神問季長離吃不吃。


    “我吃過了,這些你自己吃吧。”


    得到允許的景珩火速開啟幹飯模式。外焦裏嫩的烤雞、鹹香軟糯的東坡肉、酸酸甜甜的藕夾還有各種各樣的新鮮瓜果……滿滿一大堆他從未見過的美食,吃的景珩十分滿意。


    因季長離要祭拜的那些故人是世人眼中的禁忌,為了掩人耳目,祭拜之時不能用那種常用的三牲當貢品。


    腦迴路異於常人的季長離在每年中元節偷偷祭拜故人時,幹脆把貢品換成了雲姬生前最愛吃的、或者季長離自己覺得好吃的想,要分享給雲姬的新食物——反正都是自己的長輩,而且雲姬說過外翁外婆都是特別開明的人,一定不會計較自己的這點小小出格。


    “你就這樣隻顧著一個頭吃?剩下那八個頭口水都流一地了!”看那小孩像個掉進米缸裏的小老鼠一般,吃的不亦樂乎,季長離突然就起了逗小孩的興趣。


    ……我這不是怕九個頭一起吃,嚇跑了你這個冤大頭後沒有下一頓了麽?景珩吃飯的動作頓了頓,見那傻妞是真不怕自己,幹脆放飛自我,九個腦袋一起上,很快就把那堆貢品一掃而光。


    吃飽喝足後的小蛇妖挺著個圓溜溜的小肚子,懶懶散散地躺平在沙灘上曬月亮,白色的尾巴不時地輕輕晃動,好不愜意。


    “你是誰家的小孩?怎麽一個人在外麵晃那麽久?”季長離問。


    景珩聞言,尾巴停止了晃動,偏過頭去盯著季長離的眼睛看了一會後,才輕輕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麽意思?“你父母呢?”


    景珩繼續搖頭。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父母?”


    這下景珩點頭了。


    “那兄弟姐妹、親戚這些呢?”


    景珩又搖頭了。


    見此情景,季長離皺了皺眉:“那你總該見過你的同類吧?照顧你長大的那些同類或者街坊鄰居呢?”


    愚蠢的神族!還真以為我們妖族的幼崽會像你們神族的幼崽那樣脆弱麽?我從破殼起就自己覓食了,還照顧?他們不把我吃了,我就謝天謝地了!


    這樣想著,景珩的腦袋搖的更歡了,看向季長離的眼神裏甚至都帶上了幾絲鄙夷。


    不過說到同類,景珩其實也挺好奇的——海裏的那些海妖、鮫人甚至是最微不足道的小蝦米都能找到自己的同類,融入自己的族群尋求庇護。唯獨他這個長著九個腦袋的九頭妖,從破殼起就未見過自己的同類。不管是在海裏還是陸地上,都被其他種族視為怪異。


    這世上,當真會有跟他一樣的同類麽?如果真的有,為何他上天入地地找了三百年,卻從未找到呢?


    “沒有同類?”季長離喃喃自語,不知想到了什麽,一時間竟有點失神。季長離的食指輕輕扣在酒瓶上,一下又一下。不知過了多久,景珩才聽見她嗤笑一聲:“原來又是個倒黴蛋!”


    什麽叫“又”?景珩被這句話勾起了好奇心,從沙灘上豎起來,遊到季長離旁邊,想問清楚她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她見過自己的同類?


    此時景珩的嗓子還沒好,隻能用手比劃著向季長離提問。


    季長離見狀,不由地挑了挑眉,“你不會說話?”怪不得這小孩一直都是點頭搖頭。


    景珩搖頭,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你的意思是,你喉嚨受傷了,暫時不能說話?”


    景珩點頭。


    “那你識字麽?”


    景珩搖頭,然後飛快地在沙灘上畫了條九頭蛇,比劃著問季長離有沒有見過他的同類。


    “沒有,這樣的九頭蛇妖,目前為止我隻見過你一個。”季長離看懂了景珩的意思,出聲迴答。看對方滿臉失落,她又出聲詢問:“你叫什麽名字?”


    景珩又用貝殼在沙灘上畫了一棵柳樹。


    “柳……?”季長離皺眉,在腦中翻找自己的記憶,突然,她想起了自己上輩子看過的那本《山海經》,“相柳?”


    景珩猛點頭。相柳這個名字是景珩從幾個漁夫口中聽來的。


    那時他還未能化成人形,某日在海裏遇到幾個前來打魚的漁夫。其中一個見多識廣的漁夫見到他的九個頭在海中隨著水流輕輕晃動很像一棵隨風搖擺的柳樹,認出了他的物種屬性,又驚又喜地指著他對同伴說:“快看!那是一隻小相柳!網呢?快下網!抓迴去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


    他本想上去問問他們有沒有見過自己的同類,可惜還沒等他遊過去,那幾個倒黴的漁夫就被突然出現的大渦流連船帶人一並卷走了。


    “相柳啊……《山海經》裏曾經有提到過這個種族,不過……”季長離的話突然停住了。看著景珩那充滿求知欲的眼神,季長離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這個世界裏並沒有《山海經》這本書。


    不過什麽?景珩用眼神催促季長離迴答他的問題。


    “不過我沒見過他們。”見那隻小相柳滿臉落寞,季長離想了想,用一種很溫和的聲音對他說:“你倒也不必如此難過。你還這麽小,說不定以後你再走遠一點,去到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就能找到他們了呢?”


    景珩歪著腦袋思考了半晌,決定接受季長離的這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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